他懷疑過柳子容,極度地懷疑;尤其是在他遍尋不著那名女子時。
一個不明來歷的女子可以在軍中來去自如,而他翻遍了整個營區,竟找不到符合那女子特徵的人選──如玉的溫潤肌膚、被他用了一掌該是紅腫的臉頰。他無法忍受被一個女人戲弄,一想到那女人可能會出現的志得意滿、神氣張狂,他就想發火。
怎麼可能找不到她?他已經搜遍了整個營區,他帶的軍不會容許有任何可疑分子滲入;更不可能容許一個女子到軍隊中瞎走一回。
找不到那該死的女子,就代表他的治軍出了疏漏,而這是他絕不容許的。
在高昌貴族與西突厥勾結一事尚未完全查清前,任何的疏漏都可能是另一次致命的攻擊。
他可以不在乎那個女子在他心上留下的痕跡,卻不能漠視自己引以為豪的領軍手腕,因為找不到她時而留下任何污點。
你,最好不好讓我找到李伯瞵的臉上有著不擇手段的狠勁。
凝視柳子容泌出微汗的細緻臉龐,他再度蹙起了眉。
放眼整個營區中,就只有柳子容有著一身賽霜傲雪的肌膚,然而「他」卻竟然不是個「她」。李伯瞵憶起那日身下的女性凝脂及嬌柔可人的嗓音。
會是偽裝嗎?他試探過柳子容。若真不是個啞巴,被絆到在地、被熱水潑到、被人意外從後方驚嚇時……總不見柳子容發出任何叫聲;況且,柳於容喉間的突起是不容人忽略的男子特徵。
李伯瞵蔑笑著自己的多疑,只差沒要柳子容解下衣裳,讓他驗明是否為男兒身。
或者──他根本下意識希望柳子容會是巖穴中的女子──細滑的肌膚美好的聲調,加上絕世的容貌,還有……令人難以忘懷的倔強個性,世間會有這樣一個美好女子嗎?
「回答我的問題」在凝視的等待中仍得不到答案後,他有些惱火了。
柳子容咬了下唇,有些認命地舉起手,沾了些熱湯藥在桌上寫著:「我在等藥涼」。
「抬起頭來。」他不喜歡看到唯唯諾諾的人。
柳子容絞著雙手,看著自己屈跪著的腿,努力培養與他相對的勇氣。自那天後,她怎能在見到他,而不去想起他那天的言語、舉動……
那晚被李伯瞵甩了一個巴掌,整個臉頰腫脹得無法見人。雖然被打的是她染了胎記的左邊臉頰,五指的紅印不致過於明顯,但也讓她用母親留下的草藥足足地數了一個晚上;臉頰的刺痛和心裡的害怕更折騰得她一夜不能安眠。
感謝天那天晚上他並未傳喚她過去待命,否則她就是百口也莫辯。
然則,這些日子,她卻像生活在煉獄一般。
李伯瞵的冷靜口吻,常常是他脾氣發作的前兆。
而就在她於水池邊受盡他侮辱與親薄的隔夜,她就親眼目睹了他英氣臉孔下的極端暴戾。在石穴中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就有著足夠的本領引起她的恐懼──她以前竟可笑地以為自己不怕什麼人──更遑論那晚當他望見營妓中沒有他要找的那個女子時,臉上所出現的致命殺意。
她衷心祈求他永不會有識破她的一天。
一個人的眼眸能夠冷酷到什麼樣的程度?她那日見識到了他瞳孔中的肅殺之氣,僅是抿起雙唇,下頭的一群人竟連呼吸聲都不敢逾矩啊
胡亂想了好一會,她才詫然地想起自己過度出神,突然急忙抬起頭,卻又無法控制自己在望見他的臉孔時所透出的想熱與淡淡的懼意。
「你像只受驚的小老鼠。」李伯瞵揚了揚眉,撥營前進的這些日子以來,柳子容似乎對他有些畏懼。
這點認知,令他不快。
他欣賞柳子容守本分的認真態度,也喜愛看柳子容處理他日常生活瑣事的細心;但是近來的柳子容目光總是閃爍不定,總是逃避似的不敢接近他。
「我沒有」。她又低頭寫著,寫完後勇敢地抬起頭來望著他。
「沒有。」他不以為然地冷哼了聲。
柳子容指著几上的藥湯,要他喝下。秦大夫說李伯瞵中的箭上被施了毒,傷口雖已好轉,但唯恐體內尚有殘毒,故仍需以藥調理身體。
看破柳子容蓄意地想引開他注意的舉動,李伯瞵冷下了眸。他何必在乎一個小廝的看法?所有的人都畏懼地和他保持著一段距離,他為什磨以為柳子容會是個例上。
「桌上有一封信,幫我騰寫過一次。」言畢,他端起藥一飲而盡,連眉都未曾動過。
柳子容眼睛一亮地走到長几放置筆墨的另一方。這是她取喜愛的一份差事──為受傷的他騰寫東西。
拿起那張甫乾而殘留著墨香的紙張,她習慣性地看了遍內容──
……今於高昌設立州縣,勢必常自隴地派千餘人駐守,數年調防一次,往來之際,死傷將佔十之三四;且於其間既需供應衣糧,又欲其駐守之人遠離家園。是後十年,隴地人民將陷於窮苦,而大唐猶不能自高昌得到一米一物,以助益於唐。不若保存其王國,由曲文悌之子繼位,則陛下之聲威恩德將遠播,民亦懷惠永世,四方蠻族亦自心誠臣服。如此諸夏治安、遠夷幕義,陛下之功高矣
柳子容緊捉住紙,不敢置信於信的內容。李伯瞵竟然建議保住斑昌王國?
盡避他是站在大唐的立場,切實地陳述了立高昌為州縣,有數弊而無一利,然則他終究的目的卻是維持高昌的現狀。
她闔上了因驚訝而微張的唇,心中對他不滿的積怨一如春日融冰似的逐步軟化。
一個未至三十即成為了皇上心腹的征伐大將,果真不是虛有其表啊。
她佩服他議事的實際,卻更感動於他為保存高昌所做的建言──盡避李伯瞵只是純粹地就事論事,但他此舉對她的意義卻是無可比擬的。
一個亡國的人民,莫不希望國家再次被扶持而起。
她緩緩地回過頭,眼眶中有著激動的水光,注視著他坐在另一偶隅看著書。
握著手中的紙,她默默地起身朝他走去,唇邊的笑意愈來愈溫柔。李伯瞵是這麼被看重的大將,說的話訪會有很重的份量吧。見他並未抬頭,柳子容曲下身子跪坐在他的面前。
「做什麼?」李伯瞵自書本中移開視線,卻被微笑的柳子容震攝住心神。
沾著淚光的盈盈雙眸默默地瞅著自己,而粉色櫻唇上的微笑,美麗得讓人挪不開目光。相處如此久,它是第一次見到柳子容的笑。
那眉眼間蕩漾著的柔美,讓柳子容該死得太像個女子。
──謝謝──她用唇語如是說著。
即使被他圓瞠的眼灼人地注視著,她仍沒有縮回視線。與他的私怨是一回事,他對高昌的幫助卻是關係著全國人民啊。
「為了那一紙書信?」李伯瞵沙啞地問道,忍不住輕輕以手接住她睫毛上那顆滑落的晶瑩。
她羞怯地一笑,避開了他的手,不好意思地擦去眼睫上的淚痕。不明白自己的心為什麼開始狂跳──是因為對他仍有戒懼嗎?
近看他闃黑的眼瞳,她忍不住被他那眼中的專注惹得臉紅。於是,她淺淺點了下頭,站起身來想離開。
「你不是唐人嗎?為什麼對高昌的復國與否如此在意?」他不願柳子容離去,所以伸出手握住那纖纖皓腕,留連地不願放開。
天知道他現在根本是以男人看女人的心情來對待柳子容。
柳子容回眸想拉回自己的手,卻在他逐漸加強的壓力下,又彎下了身坐到了他身旁。待他放開了她的手腕,才又沾了些藥湯碗上的水珠寫道:
「生於唐土,長於高昌啊」。
「既是對高昌有如此濃烈的感情,為何要前往長安?」他開口發問,只是看柳子容寫字時典雅的測驗。
為什麼?她抬起頭看向他,乍然發現自己這段時間內心總是無法安坦的原因。
不想離開高昌,卻因為曲大哥的話而離開高昌;不想獨行至長安,也因為順從曲大哥而收拾了行囊。母親所教予的詩書道理,在真正該派上用場時,她卻一點也未加以應用。在曲大哥面前,她只是個順從的女子。
為什麼?
她睜著的澄澈雙眸染上了幾許黯然。女子的命運就該流轉在男子的希望之中嗎?那麼她情願自己一輩子是個男兒身。
「難言之隱?」他抬起柳子容又低垂的臉龐,敏銳地察覺那帶著悲憐的神情,讓他無法置之不理。
柳子容雙手合握拉開他的手,有些發噱的笑意──她似乎總在推開他對她的碰觸。抿著唇邊的笑意,俯下身,在桌面上寫著他要的答案及她想問的問題:
「家兄在長安」。
「女子該掌握自己的命運嗎」。
「什麼意思?莫非你已有訂親的姑娘?」屈解了柳子容的意思,李伯瞵不是滋味地看著那二行字體。
柳子容是個男子,自然會有心儀的姑娘,只是他無法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