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酒老翁」一笑。「那是你的心上人吧。」
史絳霄勒馬停車。「冷眼熱腸,聽琴的人,也是情重。」
「癡酒老翁」笑而不答,抱得酒罈下車。
只見月色下,荊英低首撫琴。琴案旁邊,另有桌几,擱了兩隻大碗。
史絳霄接過「癡酒老翁」手上的酒,逸掠到桌几旁,盼了「癡酒老翁」一眼。
「癡酒老翁」眼看月華似水,溶一夜孤冷。耳聽琴韻如詩,挑一心幽情,禁不住捋鬚說道;「以詩琴案酒,以明月入酒,這確實是人間大好時節。算你們厲害,不花一文,就賺走我這陳年佳釀啊。」
他是俗塵酒癡,也是出世高人。荊英和史絳霄的用心,他豈會看不出來。
史絳霄一笑,拆掉酒罈上的封蓋,倒了兩碗酒出來。也不再知會「癡酒老翁」,仰首一灌,便飲於一碗。酒入喉暖肚,說不出的暢意舒泰。「好酒啊!」
「癡酒老翁」一笑,步到桌几旁,隨意坐下,也飲了起來。
史絳霄一擦唇邊的酒漬,趁著三分酒意,翻身落坐在荊英身邊。
荊英收了弦,她卻雙手撩動開來。荊英彈撥似吟,而她則是揮灑如嘯,琴聲以大江奔流之勢,橫溢開來。
荊英飛身舞弄寶劍。他七尺昂藏,一身皓衣,已然是卓爾不群,兼以身隨琴轉,劍走雷霆,一如飛龍布雨。
「癡酒老翁」連酒也放下了,只覺得看得不能眨眼。
荊英以劍挑起一隻小小的布袋。「癡酒老翁」初初不明白他的用意,卻見他翻手挽劍劃開布袋,布開的竟是一場花雨。
「癡酒老翁」不自覺地抽了一口氣。
荊英以劍氣御風,撩拂得碎花繽紛飛落,花味雜揉酒氣,暗香飄動,隨風流散,如雨點的碎花,落在「癡酒老翁」的酒碗之中。
「癡酒老翁」怔忡半晌,而後呵呵大笑。「好啊,好啊!」不住拊掌稱讚。
荊英收劍,展顏而笑。
史絳霄停歇琴聲,自月色中步出。「老丈的酒,可是我生平飲過最好的酒。只以詩琴案酒,明月入酒還是不夠的。定當要在以落英佐酒,且伴知己對飲,才不負此壇陳酒。吶,於今就由我這小酒鬼,敬你這老酒鬼一杯。」她朗笑,再倒一碗酒,邀「癡酒老翁」共飲。
「癡酒老翁」大笑。「你是有心人,是真心人,與你共飲。是我老酒鬼的榮幸,該當是我老酒鬼敬你才是。」兩碗相扣,他痛快地飲人,然後與她同坐。
「是誰想到這換酒的方法?」「癡酒老翁」放下酒碗,問道。
「是他!」史絳霄得意地把荊英拉在她身邊坐下。
「小子,我對你要另眼看待了。」「癡酒老翁」豎起拇指。
「蒙前輩錯愛。」荊英抱拳為禮。
「癡酒老翁」一掀眉。「唉,你這人實在是過於客氣拘謹了。」
史絳霄為他說話。「他這人是武當弟子,名門之後,家教門規俱嚴,說話自然客氣拘謹了。」
「是這樣啊。」「癡酒老翁」望了荊英一眼,說道:「難怪了,可惜了。」
荊英一聽到這話,眉心一緊,轉向史絳霄。當時,他與史絳霄初遇時,她也說過一樣的話。
史絳霄看著他,勾起一抹笑。她自然也憶起當初她曾說過的話。
「癡酒老翁」喚著史絳霄。「小酒鬼啊,你能叫這人喝一口酒嗎?」
「不能。」史絳霄回神,搖搖頭。「他這人有百般的好,只是他著實太好了,所以不會說錯一句話,不會做錯一件事,也不會多喝一口酒。」說著,她的目光瞟向了他。
荊英轉了抹苦笑。「沒想到,你將我看得這樣透徹了。」
「小子。」「癡酒老翁」清湛的目光盯看著荊英。「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或者多喝一口酒,有這樣可怕嗎?」
荊英坦言以對。「我怕的是『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或者多喝一口酒』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天啊!」「癡酒老翁」瞠目。「是誰將你教得這樣『好』啊?」
荊英隱匿住澀然的笑容。他雖然明白,這樣的「好」,使他承受的目光過多,背負的期許過沉,使他難以放肆,難以展翅,可是……
「癡酒老翁」自顧自地飲了一口酒。「真想看看,誰能帶『壞』你?」
史絳霄突然接口。「我不知道誰能。」她喝乾一碗酒,大發豪氣。「不過,我很想。」
荊英一笑,笑而不語。
他又想起他們初見的時候。當時,他曾向駕車的誠叔保證過,他絕對不會被她帶「壞」。不過,這些日子下來,她對他的影響,已經和往昔不同了。他無法再這麼肯定,不會被她帶「壞」;更無法確定,他是否一點也不想要被她帶「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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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西時,日西偏。
一輛馬車就著夕陽餘暉趕著路,馬車轆轆地前行。荊英掀起車簾,自車內問著趕路的車伕。「請問,來得及在日落前趕到史府的別館嗎?」
「沒問題的。」車伕揮汗,奮力駕馬。
「謝謝。」荊英一笑,坐回車內。「絳霄.再一會兒,你就可以回家了。」
「喔。」史絳霄只應了一聲,面上並無笑容。
這幾天以來,史絳霄一直都是如此,荊英初初還以為她是近鄉情怯,如今看來卻覺得不對。「你不開心嗎?」他終於問。
史絳霄對上他。「我要與你分開了,如何能開心呢?」她反問的語氣,難掩不悅。
「你生氣了?」他並不明白她怒從何來。
「我當然生氣了。」史絳霄聽他這句話,再也抑不住怒意。「這幾天,我一想到要與你分開,便悶悶不樂,而你竟沒有絲毫的依戀傷感。」
聽她這樣說,荊英一怔,沒想到她是為此不快。
史絳霄一咬牙,低頭猛扭扯著手中的長鞭。
驀地,荊英握住她的手。
史絳霄抬頭,微帶愕然地瞧著荊英一臉溫笑。
「你不要惱怒。」荊英納望著她。「你以為與你分開,我心中就比你好受嗎?我不表露傷感,只是因為不想讓你跟著難受。更何況我們畢竟只是朋友,早晚都會分離的,你遲早應該回家人身邊。」
聽他說明,史絳霄怒意霎時煙消,一雙美眸凝盼著他,坦率道:「你不能是我的家人嗎?」
荊英怎麼會聽不懂她話裡的意思,只是他是武當弟子,只能辜負她的情意了。「眾位師父,對我期望甚深,我想我會出家,在必要的時候,掌管武當。這是我多年來的目標,我所做的一切,為的也是成為武當掌門,我想我無法成為誰的家人了。」
史絳霄臉色一合,荊英悄然縮手,史絳霄卻再握住了他,抬頭與他相對,毅然地宣告。「除非是你不喜歡我,否則,就算是你已經出家了,我都會要你還俗。我不會放棄你的。」
她眸中的情意熾烈真摯,教他心驚,也教他心動。
馬車一停,車伕在這時候撞了進來。「到了。」他探頭嚷喚。
「好。」史絳霄扔了一錠銀子給車伕,拉著荊英下車。
荊英和史絳霄下車,見到門外已有數名奴僕相迎。「小姐。」沒有熱絡招呼,只是極為有禮,這便是這些奴僕的態度。
荊英一看,心中暗驚。只一眼,他便可猜出,為何史絳霄寧可浪跡天涯,四處結友,也不願長住南京。
史絳霄挺直脊樑,揮手說道:「下去吧!」
「是。」奴僕領命下去。
荊英再看,斜陽殘照下,庭院內樹影交錯,陰晦不開。
他陡然生了個念頭。這裡充其量只是史家為史絳霄設的別館,而不是她的家。她這樣奔放豪邁的性子,不會有這樣深冷的庭院,不會有這樣生疏的下人。
「進來吧。」史絳霄拉著他往內走。「這些下人,手腳既快又好。該整理的,他們一定打點妥當。」
內室的格局大異於一般房舍,沒有廳堂、沒有房間的區隔,僅用薄紗別出內外。寬敞的地方,擺設了幾隻雕功精巧的矮几,一具琴匣,一爐檀香,一桌酒菜。就如史絳霄所言,一切打點妥當,酒菜甚至還隱隱騰著熱氣。
只是儘管佈置妥當,卻難掩其中空蕩,即便酒菜騰著熱氣,屋舍內卻少了人氣。荊英在旁看著,一霎時,眼中橫溢疼惜的酸楚。
一室的冷清中,他看見的,是她滿心的孤寂啊!
史絳霄突然怒目對上他。「我不准你同情我。」她倔傲地說。沒有否認她的孤寂,只是極力維持那點自尊自傲。
荊英望著她,深邃的星眸更疼。
他怎麼會到這時,才看出她的驕傲和她的寂寥啊?
「我再說一次,我不准你同情我。」史絳霄咬緊了紅唇。「荊英,你敢再用這樣的眼光看我,我就請你走。」
他的眼眸溫溫柔柔地笑起。「我是笨蛋。」他是笨蛋啊,現在才瞭解,在她瀟灑中的飄零。
摹然,他將她滿懷抱住。
貼近他溫暖的身軀,蓄在她眼中的水氣,剎那凝結成淚。史絳霄眨了眨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如果今夜之後,你就要離開我,回你的『武當山』,那就請你放開我,我不要你施捨一個擁抱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