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紫恬笑著收起了爪子。
「魏紫一個玩笑,還請姚公子勿掛懷。」她淺淺地朝著姚黃一笑,眼底有些許得意,「姚公子寄情予牡丹,又豈是我這樣的俗人所能比擬的?」
「魏姑娘言重了。」姚黃收起心神。自從他們上回見面不歡而散之後,他的心一直都是戒備著的。總以為此趟出現在花會最該掛心的是皇帝的安危,如今自己的情緒反而讓他有些迷惑。
他該想的,是如何能讓魏紫放棄妖道,如何避免她傷人,而非與她一逞口舌之快。可只要她一開口,他就忍不住與她爭鋒了。
該是他太急於保護穆執裡的緣故吧……
「穆公子,魏姑娘,我們要不要到前面園子走走?陳大人近日添購了好幾株特殊品種的牡丹,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興趣呢?」這個涼亭充滿了曖昧氣氛,還是早早離開好。姚黃起身,隨意指了個方向。
「哦?好啊。」穆執裡挽著魏紫的手,溫柔地說道:「紫姑娘,你覺得呢?」
「當然好。」望著姚黃指的方向,魏紫心底冷笑。她方才從那地方定過來,可沒見到什麼特殊的牡丹。但仍溫柔地回話:「賞牡丹本就是我們今日主要的目的,我還怕一直待在涼亭會讓姚公子悶慌了。」
姚黃喘了一口氣。無論如何,他寧願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即使針鋒相對。
他們走著,不知不覺轉入較為僻靜的花圃。此時在一片牡丹叢中,恰巧有一盆素心蘭橫在步道旁,許是哪個家丁收拾園圃之時漏了。魏紫眼尖,瞥見了這盆花,也是蘭花的素淨恬雅在錦簇的牡丹叢中格外醒目……
她看在眼裡,想起千百年前的舊事,霎時只覺得心頭一陣痛楚。
「穆公子,想不到這蘭花也有爭芳之心。」不禁言語夾帶一股微酸。
方纔她雖然與穆執裡親近,印證了姚黃的在乎,但她的心情並未得到宣洩,相反地,只是更沉重的失落。即使姚黃的情緒真的如她所願地有了起伏,為的也是他神仙的職責,下教九五之尊遭受她這個山精妖怪的毒害罷了。這難道真是她所求?
她望向姚黃,眼瞳之中深深映出他的身影。
只見他一臉的平靜,好似對這素心蘭沒有任何感觸、心虛與隗疚。
「穆公子,素心蘭與牡丹的習性大相逕庭,她不若牡丹嬌貴,養在官侯之家,反而是喜愛清幽的環境……但若要養蘭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蘭花雖然多野生品,但是她們對環境的要求很苛刻,比牡丹還難伺候……」
是啊,沒人像她那麼脫俗,我滿身人間煙火氣。
她須僻山幽谷養,而我任意庭園栽,這是你捨下我的原因吧——
「公子既然有興趣,那麼草民搬近點讓您瞧清楚。」
「這種活兒不敢勞煩姚公子,再說蘭花可比牡丹輕得多了,讓藥兒來吧。」藥兒向穆執裡恬然一笑,便過去抱起了那盆素心蘭。
魏紫面無表情看著紅衣娉婷的藥兒。說起來,自己今日的作為也太傷她。
此時,只見細碎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魏紫心中暗暗沉吟。
「皇上——」來人是幾個宮廷裡的服侍太監,臉色慌張,顯然是有急事要報。
魏紫向他們輕輕吁了一口氣,奔走在最前頭的太監跑過抱著蘭花盆的藥兒身邊時,恰恰踉蹌著拐了一下,絆住了藥兒——
瓦盆擲地清脆,卻不像上回有穆執裡站在旁邊,可以眼明手快地接住花盆了。
藥兒臉色陡地刷白,那日她是為了引人注意才失手,這回她明明抱緊了——
眾人猶自錯愕,魏紫則搶在眾人反應過來之前,在穆執裡身前行了重禮。
「藥兒一時錯手跌碎花盆,請公子恕罪!」
「啊,我沒有責怪的意思、紫姑娘請起吧。」穆執裡轉向一旁也跟著跪倒的太監,「徐公公,你先說何事這樣驚慌。」
「回稟聖上!太后頭疾驟犯,特請聖上回宮。」
「母后犯病!」穆執裡身為人子,不免五內焦急。他一個箭步正要隨太監返回宮中,這才想起魏紫、姚黃還在旁候著。
「公子,太后病恙,您別耽擱了。只是藥兒破花之罪,民女想要懇請公子讓藥兒為公子做一個月的牡丹花農以還其罪。」
「這、這豈不是太委屈藥兒姑娘了?我明白藥兒姑娘不是有意的……」
「聖上!藥兒願意!」藥兒瞥見魏紫示意的眸光,連忙自請。
「那——」穆執裡的確也沒有太寬裕的時間為此事商議,匆匆道:「好吧!」
藥兒歡喜地隨著穆執裡的腳步遠去。姚黃試圖由魏紫的神色中理解她這樣安排的居心,卻只得到她一記得意的回笑。姚黃的眉宇聚鎖得更深。
MAY MAY MAY
姚黃點了一壺酒。他天天到紅妝閣,卻已數日不曾見到魏紫的面。自從花會結束後,他便瞭解好言相勸不僅無法達到點醒魏紫的目的,反而會不由自主地惹怒她。
這幾日,他見到好幾位年輕公子哥被鴇兒引上樓,又見他們失魂落魄地下樓來。她的手段似乎變本加厲了。擔心之餘,他仍然不明白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錯。
他確實愛她,也確實需要渡她。原以為這兩件事是不相違背的,但事情的發展讓他重新思索了起來。
自己是因為愛她而渡她?還是為了渡她所以愛她?
他無法肯定地說出答案。他曾經是深愛著她的,但經過千百年,這一份感情又該如何驗證……
如果她對他的敵意真是如此之深,如果他注定無法與她言歸於好,那麼,走這一趟人間至少要讓她不再向下沉淪。
愛與不愛,只是兩個人之間的事。能不能渡她,卻是關係著天下人……
他苦思著說服魏紫之道,端起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之際,眼光恰恰與落座於酒樓一隅的青年相接——
「桃君?!」姚黃驚訝出聲。
青年褐袍長衫,衣紋行走六十四易。剛毅的輪廓,帶著孤執睥睨的氣質。他見姚黃喚他,背起放於桌上的劍鞘走近。「你看起來不太好。」
「你怎麼會在這兒?」沒有直接回答,姚黃先為他斟了一杯酒。他鄉遇故知,姚黃覺得欣喜,但對青年的語氣中,卻含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戒。
「我走訪天涯的目的,你不是不知道。」桃君淡淡說道。
「七千之殺。你仍固執如以往啊。」姚黃心一沉,不動聲色輕笑,「沒料到會在紅妝閣遇見你。」
「我在街上遠遠瞥見你一人在窗口喝著悶酒,就上來了。」
姚黃暗暗鬆了一口氣,看來桃君並不是刻意來此,這也表示,她仍安全。
但……瞞得了一時,卻鮮有妖邪能在他這位好友的桃花心木劍下逃過。他既然走到洛陽,自己就更須加快腳步。
「我遇上一個難題。」姚黃略帶遲疑地說道:「她是我的一位……故人。」
「哦?」桃君聞言,沉吟,「她……是妖?」
「你還是什麼都能瞭然於心啊。」姚黃歎,「是不是又要告訴我,除妖務盡?」
「混亂道綱的妖孽,只容地滅天誅。」桃君冷冷回道。
姚黃忽然覺得膽寒。早就瞭解桃君的理論,也知道若渡不了妖就只好除妖;這一切在他腦子裡應該是清晰明白的,但他乍聽之下突然很難想像魏紫和地滅天誅之間的關連。
之前不知道魏紫活著,更沒有想過他還未從驚喜中跳出,就得再經歷一次她的死亡、甚至是他親手血刀——
他的胸口忽地悶起來。
若是你,真下得了手?姚黃看了青年一眼,輕聲道:「我好想渡她。」
「渡?這是個讓人煩惱的字眼。」
「唉……」
「老是聽你歎氣。」面對鬱抑的好友,有些不忍。桃君看似不以為然地喝了姚黃為他斟的酒,「若直接勸導無效,倒是可以化身試試。」
「化、化身?」姚黃聞言一怔。
桃君依然維持神情的淡漠,「嗯。如果對方不願意接受『你』的渡化,換一個身份未嘗不是可行之法。」
那麼,她是因為是「他」的關係,才更加三思孤行、不願向善嗎?姚黃心頭一涼!他明白她的頑固。魏紫是個很有主張的人,一旦她認定了一種「事實」,這個特質就像一張牢不可破的羅網。好比如今,她一心認定了他的偽善——所有由他試圖做的彌補挽救,在她看來都是可惡至極。
「不過話說回來,這還得看你要將她點醒的主題是什麼了……」桃君繼續說。
他杯中的清酒已盡,而姚黃杯子裡的,自他提出化身二字之後,就不曾再有增減。
「你的意思是說,我可以讓她看清楚人間的虛浮與醜陋?」
姚黃這話說得輕,不似在問桃君,反倒像是一句自詰。他在心中沉吟思索著她眷戀紅塵的根源,所有她說過的理由。
「這是觀音尊者一貫的手法。」桃君眉眼在笑,卻似有輕蔑的深意,「不過實在太費事了。與其把時問托付在下確定的妖精意志,不如花費在乾淨的殺戮上,更可以確保蒼生的安定,功效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