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驀地睜眼。
「現在再來這個地方,有什麼意義嗎?」身後傳來魏紫的聲音,聽來有些顫抖。
姚黃轉身,她美麗的臉龐重疊上方纔他眼底的,競有些不確定眼前的女子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沒想到能在這個地方見到你。」他沒有動,隔著幾步之遙望著她。
「我也沒有想過會在這裡再見到你。」魏紫面無表情,「或者該說,我希望自己從來不曾在此與你相遇。」
「魏紫,」他沒有忘記上回他臨走前她的話,「我們好好談談好嗎?」
「談?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在這裡和你談過太多。」魏紫冷冷地說道,「現在我們還有什麼好談的?談這千年來你我的生活狀況嗎?那可真抱歉了,我的生活必然不如閣下神仙生活的多采多姿,你所耳聞關於我的情況,便是我日復一日的一切。」
「魏紫,你為什麼偏要往這條路上行呢?若是因為對我的恨意,我可以解釋當初情況的。」
「怎麼?你成了仙,便不許我當妖嗎?」柳眉一挑,「還是你怕,若我是因為對你的恨意而成了妖,會污了你的神仙清名?」
「唉,你非得這樣曲解我嗎?」姚黃歎了口氣,不想與她爭辯。他定了幾步,到深潭旁一塊長滿青苔的大石上坐下來,「你還記得嗎?從前我們最愛坐在這塊大石頭上聊夢想了。」
夢想。這兩個宇,曾經是支撐她數千個寒暑白晝與黑夜的力量來源。
她仰賴天地之間的靈氣而生,吞吐清晨的露珠作為滋養,那樣的年月即使無拘悠然,卻寂寞。
那個時候她遇見了他,與她有相仿的根骨,相似的血肉。
同時,他們也都寂寞。
他握住她的手,對她說,那麼你跟我一起求仙吧,我長你百年,你不懂的我教你,若我也不明白,我們一起悟,好嗎?
她懵懵懂懂,覺得眼界頓時開闊。她學著信賴他、仰仗他,甚至,在心裡動了那麼一點點傾慕的芽——
魏紫突然睜開因為陷入回憶而合上的眼,圓睜著眸子瞪著眼前的姚黃。
「再也沒有夢想了。我現在只懂得握住快樂。」
姚黃凝望她的臉色,知道她曾經有過片刻的動搖。回憶向來是最蝕人的,不管是甜蜜的部分或者悲傷的。他又何嘗不是呢。在她從眼前消失之後的悠悠干餘年,每一日都讓記憶啃蝕他的全副骨肉精神。
姚黃輕聲道,「你難道真的比從前快樂?」
是了,快樂其實是一種相對的感受。
她在這千餘年裡殷殷切切地告訴自己:我很快樂,我每一天在人間享受屬於紅塵的繁華:我修一百年才會得到的法,在這兒只要吸幾個人的氣血就能得到了,這就是我要的快樂……
「你多麼自私而殘忍。」魏紫注視著姚黃虔誠的面孔,忽然笑了出來,「你以為你所認同的快樂別人也會相同感受嗎?這樣的神仙未免過於自大了。」
對於魏紫的譴責,姚黃不置一詞,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啟齒:
「紫,我想念你。沒有一刻不想念你。」
聲音好比那年山上佛寺裡的鐘,敲在她的耳膜之上。咚、咚,醇厚圓潤。
當下她聽著鐘聲,突然真正深刻地感覺到,除了每日飲朝露、迎風開花之外,確實有什麼值得她去專注……
「你、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個……」
她不曾察覺自己臉頰上悄悄留過水痕。
在覺得安慰的同時,她又恨自己。明明說好了再也不要相信那些什麼愛情的、都是騙人的謊言!她在青樓裡流浪了這麼些年,怎麼還看不透男人的伎倆?
她知道自己一瞬問的軟弱將使自己的心再度干瘡百孔。
「紫……」他看著她半晌,忽然走向她,拉住她的手。「我讓你瞧一件東西。」
這是他們千年來第一次碰觸,他的動作是那麼自然而熟悉,彷彿他們之間沒有相隔如此久長的歲月。他溫暖的指腹輕觸她的,引起她一陣微微的顫抖。手指勾起的方式也和她這些年面對的男人們不同,堅定且溫柔。
魏紫忘了抗拒,任他牽著來到泉水邊,也隨他閃身入飛瀑後方的山洞中。
她不曾遺忘過這裡,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當時她還是山間的精靈,自由地在林野間遊蕩。還記得,發現此地時她興奮得緊,日日到此,一個人自得其樂地透過水簾看遠方的天空,直至有一日她看見他的身影伴隨虹彩而來。
石洞中仍一如當初,而他們經過這些年月,都不同了……
「這是我給你的回答,也是我今天來此的目的。」姚黃從山壁中取出一木盒,遞給魏紫。
「這是當年我們在溪畔撿到的木頭,你一直留著它?」
「你說此木質地甚佳,記得嗎?原本想為你雕一個木盒,讓你放簪子的,無奈來不及了。」他有些倀然地開口,「打開看看。」
魏紫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才低頭看向木盒。經過多年風霜,雕刻的痕跡已淡,只隱隱看出半朵婉約的牡丹式樣。
她打開木盒。裡頭躺著幾片薄薄的石版,上頭密麻似有文字,「這是……」她一看,乍然抬眼望向姚黃。
「神仙不會忘了自己的地方,所以我確定自己一定會回來。這是我當初刻下的,若用紙筆,我怕經過千年,書冊早已斑駁。」他接過石版,輕撫上頭文豐。
「上面都是我對你的記憶。我好怕我會真忘了你。」
她注視著他專注於回憶的模樣,覺得心情也跟著震盪。
上面斑駁的石紋與字跡,昭告著經年的相思。
她挨在他身邊,輕吟:「自伯之東,首如飛蓬……」
這是人間的句子。她在青樓這許多年,往來的都是才子文宮,哪裡會陌生呢。
魏紫一時只覺得無限蜜意,她莞爾一笑。
「這可用錯了,『伯兮』是古代女孩子思念出征丈夫的詩呢。」
姚黃跟著笑,臉上有淡薄的潮紅,「我聽來山裡踏青的人吟的,我也不十分肯定這首詩裡的詳細意思,但我瞧見聽那人吟詩的對象十分感動,便拿來反覆思量。
想起你的時候,也覺得自己很能夠理解寫詩的人說首如飛蓬的感受,所以便刻了下來。」
「原來你跟我一樣難受。」魏紫淡淡地說。
「紫。」姚黃的眼神飛快地閃過一絲歉然,他定了定眸光,「你回到我身邊吧?我們分別的煎熬彼此都已經受得夠久了。」
「回、回去?」
「是啊。我們可以回到最開始那樣,長居林野。山風的味道你還記得嗎?那些木質的氣息。離開人間,你的顏色不合適被染上浮世的虛華。」
回去?她還有資格回去嗎?她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當初決定墮入妖道,她知道什麼是天地能原諒的罪愆,而什麼又是沒法寬恕的。
「天地雖然有不可拂逆的規條,卻也不全然無情理可言,不也常聽人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嗎?」
「你該知道我身上背負了多少人命的罪孽吧?」
「罪孽……」姚黃有一瞬間的遲疑,但很快地又接著說,「我能為你求情請罪的,只要你回頭的信念夠堅定,徹底斬決所有魔道的誘惑,不怕正果不成。」
「哦。」魏紫不動聲色地將他握住她的手掌鬆開,「我聽說,仙佛都有救世的大恩義,願意包容曾經犯過錯的罪人,甚至會用莊嚴的寶相來渡化他們。」
「是啊,只要萬物能夠歸源溯本,不再作惡興浪,所有用心也就值得了。」
她甜甜一笑,「就好比你,也是為了渡化我這個妖怪而不遺餘力對吧?」
姚黃望著她嬌美的笑靨,不知為何,卻覺得有幾分心虛與怪異,「那不算什麼,我只願你能夠從此擺脫那些血腥,我害伯你終有一日會遭到天地間規條的懲處,我沒有辦法忍受再失去你一次的疼痛……」
「謝謝你的好意。」
她溫柔地向他稱謝,然而卻令他感到忽然有萬丈之高的牆陡地隔開他與她的世界。他還沒有失去她,卻已經再一次被阻絕於她的心之外了?
「我只不過是天地間這麼多作惡的精怪之一,哪裡敢勞煩神仙的援手。」
「紫……」為什麼?本來還說得好好的。
「我不敢用這副污穢的軀殼誣蠛了你神仙的清名。再說,我覺得混濁人世也沒什麼不好的。起碼,那些人比起清高的仙人多懂了些情和義。」
說什麼想念呢,她還真的信了。簡直荒謬至極。她之於他,頂多是增添一樁功德的作用了……再也沒有愛情,沒有相思。她竟然還以為他的愛語多麼純粹,那只不過是為了將她擺佈於股掌、軟化她的尖銳所說的詞罷了。
她偏偏要往他最不願意她定的路上去;反正她的罪過已無法消磨了。
「你也聽說了三日後洛陽城連著幾日的花會吧?聽說,連當朝的天子也要來。
我覺得挺好奇的,不曉得,天命所歸的真龍,能助長我多少的修行呢?你瞧,我這不也挺有心的?我也是一心向道呢。誰又能肯定道是藏在哪門哪戶裡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