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牡丹下只是要摒絕人氣,還要有情有義,真誠結交。不能憑著一時心裡高興,嘴巴上就天花亂墜地說得怎樣好聽,後來瞧見別的花原來更加美麗,就三心兩意,朝秦暮楚。花朵一旦對人感到失望,那麼就再也不會歡笑盛放了……」
魏紫話語漸輕,像是回想起了什麼。
但穆執裡對她這番話深有同感,接過的話打斷了她的惆悵。
「紫姑娘說得很有道理。我待我養的牡丹也是這份心腸呢……我瞧她們開得漂亮,心裡也就高興。」
「哦?就算你發現別人家的牡丹其實開得比你家裡養的漂亮也是如此?」
一旁的張大人聽到魏紫所言,原本惶恐的臉色更沒來由地添了三分白。他急忙開口:「紫姑娘……」
「哈哈!無妨,無妨。」魏紫不客氣的問話反倒讓穆執裡笑開了,他不以為意地擺擺手,「穆某向來以天下為家,只要這世上的牡丹開得好,在下都開懷。」
「穆公子氣度不凡,方才小女子之言,反倒讓公子見笑了。」魏紫淺淺一笑,見張大人慌張的模樣,她也無意再與眼前這位年輕公子爭辯,「世上牡丹又何其有幸,能得公子這樣的愛花人。」
「紫姑娘客氣了。我原以為自己對牡丹的癡迷與心意已鮮少人能出其右,今日造訪姑娘,才知原來是井蛙之見呢。」穆執裡見她言語轉為含蓄,反有失落之感。
此時,門咿呀地打開。藥兒站在門前,手裡捧著一株開得碩大的牡丹,隱隱吐露著香氣。
「姑娘,藥兒給您們送花來了。」半垂著臉,她沉靜說道,稍稍遲疑了下,才走進房裡。
「哎呀,美!美!果真百聞不如一見啊。」不待藥兒將花盆放至桌上,穆執裡便忍不住讚歎出聲,向藥兒迎了上去,「多麼難得的花色!我賞過無數花卉,卻還從未見過黑牡丹呢。」
「公子……」穆執裡的靠近意外地讓藥兒慌了手腳,她往後踉艙一步,雙手下意識地想扶住桌角,卻讓花盆一時不穩——
「小心!」最靠近藥兒的穆執裡反應倒快,他往前跨了一步,一把扶穩花盆,另一隻手情急之下攬住藥兒的纖腰。
「藥兒!」魏紫望了她一眼,眼中似有疑惑不能解。
「啊!」藥兒急忙站穩,穆執裡則迅速地放開手,滿懷歉意地微微一揖,「在下魯莽,見了牡丹一時情不自禁,還望藥兒姑娘見諒。」
「哼,這牡丹,就這麼誘人嗎?」藥兒紅了臉,低聲說道。
「啊……」姑娘話裡似乎在埋怨了,這無心之過……穆執旦有些不知所措。
一旁張大人正想開口打破尷尬,這方藥兒又開口了,「都是奴婢不好,請公子勿掛心。」她將牡丹花盆一把擱在桌上,吶吶說道:「容藥兒先退下了。」
語罷,她福了福身,不等魏紫回答,便一溜煙往門外去了。
「這丫頭……」魏紫的眉霎時輕攏。
「方纔都怪我性子急,一時衝動了。」穆執裡見狀,以為藥兒的舉動犯了魏紫的忌,連忙轉了話題,回到牡丹上頭,「人說洛陽牡丹甲天下,今日一見,紅妝閣的牡丹更是甲洛陽啊!」
「是啊,這株牡丹花容端麗,雍容華貴,超逸群卉,不愧為牡丹之王啊。」見青年高興,張大人笑著附和。
「張大人、穆公子抬舉了。」魏紫唇角微揚,「魏紫只是用心血去養花罷了。」
「紫姑娘忒謙了。」穆執裡著迷地望著花朵,忍不住靠近。「這花,論顏色,偏紫而近黑,於是便不輕薄;論花型,重樓千疊,雍容凝重卻依然嫵媚;論香氣嘛……」他輕閉雙眼嗅了嗅,只覺一股香竄上腦海,卻不同於他花園裡的清香。
像什麼呢?他彷彿是熟悉這味兒的,卻又憶不起,「這香氣……」
「妖魅惑人哪。」一旁的張大人似是體會出什麼,忽然接口。
「是了,妖魅惑人!」穆執裡擊掌歎道:「這牡丹顏色、花型、香氣各有千秋,合著看卻又如此恰到好處,誰也不搶誰的風采。敢問紫姑娘,這麼有特色的花種究竟如何稱呼?」
「這……」從未被人問過,魏紫一時倒答不出了。她想起無數個夜晚裡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們,想起他們對她輕易說出的蜜語甜言,想起他們迫下及待的笑,想起他們的心、他們的血……
「墨歡。」她對穆執裡勾起一個迷人的笑,「這花,叫『墨歡」。
「莫、莫歡?」穆執裡嘴裡將這名念個幾次,「莫歡。妖異之花,卻有這麼一個悲傷的名字。」
「穆公子與我的感覺不同,我卻不認為墨歡之名有悲傷的意味,反倒是一種警醒,要世間人懂得快樂的短暫。」
「紫姑娘身在青樓,想不到競有這一番練達的見解。」
「虛長了公子幾歲,只是一些人生的領悟罷了。不值一哂。」
「紫姑娘人品謙遜,世間少見。有句話我想勸勸姑娘,單憑姑娘養得這一手好牡丹,便足令姑娘富甲一方。其實紫姑娘大可不必繼續在這煙花之地操持……」
「欽,公子以為我身入青樓是生活所迫嗎?娼女也是官府登記有案的行當,在我以為,並沒有什麼不體面,穆公子毋須為我擔心。」
魏紫說話直接,道理駭俗,但穆執裡也坦然變通,「抱歉,是我太俗了。」
她微笑,有點兒彷彿那株黑牡丹給人的感覺。妖魅惑人。
而穆執裡便是那個魅於花容、惑於花香之人。
他楞楞地望著魏紫的美麗,目不轉睛地張口,「我們……還有機會見面嗎?」
「呵!公子真愛說笑。魏紫是紅妝閣的煙花女,只要公子願意……」她眼波一轉,是熟練的勾挑,「還怕沒有機會見面嗎?」
「我、我的意思是——」穆執裡似乎有什麼顧慮,他急著尋思,想起了什麼,「啊!今年洛陽的牡丹花會,你會來嗎?」
「牡丹花會?那一向是富商高官時興……」
「不,今年不同。今年由當今皇上主持,他愛牡丹成癡,特別准許天下凡是擁有上好牡丹的百姓皆能赴會。你也來?」
穆執裡說得高興,忍不住上前,將魏紫的纖白素手握在自己的手心裡。
一旁的張大人聽他這話,卻是更加地戒慎恐懼,一副想要阻止穆執裡卻又不敢妄動的模樣。
「公子好意,魏紫心領。魏紫會考慮的。」她得體地微笑回道。
穆執裡聽這回答,以為她已經應允。他滿心歡喜地與魏紫道別,隨張大人離去。
藥兒在他們離開之後進屋裡來收拾,看見坐在一旁沉思的紫姑娘,按捺不住心裡的好奇,「姑娘,那兩位爺怎麼就這樣定了?不留下來過夜啊?」
魏紫打量了藥兒一會兒,才緩緩道,「那位穆公子絕非池中物。他的面相行步,都不是尋常人能有的。」
「姑娘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了?」
「嗯,龍命所歸。他不是我們可以接近的人。」
藥兒聽魏紫這話,表情似是五味雜陳,既是鬆懈,又有些悵然。
「方纔藥兒好像聽見了那位公子邀姑娘赴會。姑娘已經篤定不去了嗎?」
「藥兒,我很少瞧見你這麼關心一位來訪的客人。」
「啊?這、這是因為、喔!那位公子的愛花似乎跟過去的客人不一樣,別人多半是想要藉著牡丹來飛黃騰達,不像他,對牡丹並無所求。」
「傻藥兒!他無所求,那是因為他已很少有什麼求不得了。」
「姑娘說的是。他……是沒什麼求不得的了。」聞言,藥兒似乎有些失落。
「所以求的是你?」一雙杏眼盯著藥兒,「你跟在我身邊也有許多年了,但歷練依然淺哪。」
「啊,姑娘……」
「想抓住他的目光,可不是摔壞一兩盆花就做得到的。」迎上藥兒心虛的眼神,魏紫輕笑一聲,「下回,別再輕易拿你我的心血冒險了。」
第二章
春山照水,波影含煙。
姚黃孤身站在山谷底。綿山。他曾見過它的飛瀑流泉、碧綠幽潭,也曾目睹過大火後的悲涼。綿山……他心中念著,屬於他與她最初的記憶。
以為魏紫已死的翌日他來過,後來就再也不曾見這裡的草木一眼。然而,在知道魏紫未死之後,他必須來這一趟。
他曾和她在此數過不知多少日月,望著滿天星斗編織屬於他們的神仙夢。原以為那段日子已隨歲月塵封,甚或遺忘了,直至今日方知,不願想起,並不等於忘記。
得知故人未死,他是該歡喜的;但現在的姚黃並無太多這樣的感覺,這與魏紫冷淡的態度無關,是一種迫切的壓力無時無刻不在他心中提醒著。
魏紫、魏紫、魏紫……
那是他想抗拒卻逃脫不了的宿命。他是神仙呢,姚黃苦笑。神仙也必須為責任及義務所困。現在才知道當初所編織的夢是如何荒唐與天真。
合上眼想冷靜思索下一步,印象中的香味卻越來越濃,蓋過他的一切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