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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恭媞

  「心?我早已沒有心……」她有些失神,「沒有心的人,怎麼分辨?」

  她望向他,和尚滿身膿包血痕,教人不忍卒睹。全身上下的潰爛,更是吸引了不少蒼蠅嗡嗡繞著飛。

  但那清澈的眼,卻不由得讓她想起一個人;他也有著同樣神情,他總是那麼誠懇,至情至理的把她再一次擊得遍體鱗傷。

  眼前這人,大概也是如此吧?世人說的總是好聽,但若叫他們遇見真正的問題絕對是這樣,都是這樣!

  「我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她忽然微笑開口,像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我不是人。」

  「啊?」他一楞,沒想到魏紫會對一個陌生人承認這個——

  「我是個妖怪,專門吸取男人精氣的牡丹妖怪。」她把他的驚訝解釋成害怕與下信,心中冷冷一笑,「你不信?你看,我還能用妖法醫好你滿身膿包——」

  她纖指一動。

  如同痂熟當落一般,佈滿他身的膿瘍逐漸乾涸、剝落,歸還他原本相貌。

  這不是他的預期。

  他望著自己乾淨的手臂,楞楞地說不出話來。

  「如何?平生第一次碰見妖怪?」魏紫冷笑道。

  和尚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生為異類,並不是你的選擇、你的過錯。眾生臨世,皆有佛陀的慈悲存在。」

  「是嗎?那麼我想,它一定是漏過我了,我可不懂什麼慈悲。」這和尚居然能如此冷靜,魏紫不禁重新審視。

  「施主方才為貧僧醫痂,雖說是為了證實施主的身份,實際上也是施主的慈悲之舉,不忍心見貧僧如此落拓。」

  「哼!偏執的和尚,你儘管相信你心中的真理好了!」

  「貧僧法號正是破執。」

  「你——」魏紫心情原就不佳,不願再耗費更多的力氣與和尚爭辯,她轉身就走。步伐如風,法踏五行。

  待到一處山中古剎,魏紫的腳步才又緩和下來。山中清幽之地,棄絕人煙。

  她踱步於這山景之間,腦海中混亂地交織著千百年前她與姚黃、千百年間她與藥兒……猛一回頭,竟又是那張即使已經除去膿痂也不能稱上好看的臉孔。

  「和尚……」

  「施主果然深具佛根之性,即使是野地閒遊,也能與佛寺相逢。」破執和尚雙掌合十,呼念佛號。

  魏紫心中更是驚疑!這和尚並非尋常人,競能追上她的步伐。或許真是個入世的修行者,有幾年的道行。她下答腔,逕自走進破敗的古剎,就著一堵牆隨意落座。破執見狀,也盤腿禪坐下來。

  兩人閉目靜修,之間不言不語,任憑沉默侵蝕,直到透過窗欞照進古剎裡的光線逐漸昏黃黯淡。魏紫這才開口了。

  「令師叫你『破執』,這片心意算是枉費了。你還是在走反路。」

  「家師寄望貧僧所破之執,乃是紅塵束縛。倘若擇善,偶爾固執,家師應當是不會反對的。有勞施主掛心了。」

  魏紫嗤笑一聲作為回答,「和尚,我問你,殺人算不算是一種罪業?」

  「算。眾生皆有性靈,強凌弱,法所苛責。」

  「不過我很少動刀殺人,我通常勾他們的魂、攝他們的魄,和尚你怕不怕?」

  「施主仍知道省視,並非惡執難返,貧僧不怕。」

  「你也不過是初次見我,如何知道我的真面目?你根本沒見過我殺人。」

  「貧僧相信施主善根未泯。」

  魏紫聽見這話,竟不由自主地感到臉頰上的濕熱。她楞楞地說:「他不相信,她也不相信……為什麼你竟可以這樣沒有理由地信賴我?」和尚聞言,心中一陣黥辣。「其實我根本沒有取那穆執裡的真陽?但是她不給我機會說明啊。多年姐妹,竟是如此涼薄……」

  他聽她自言自語,心頭一顫!他不曉得此事,兩人別後,藥兒令她傷心了嗎?

  她纖弱的肩膀微微顫抖,他努力壓抑心中的妄念,妄想給她更多的溫暖。

  寒鴉淒切;單衣對晚。

  第八章

  晚景蕭疏,暮靄沉沉。

  他看著她的淚眼,終是無語。驚訝於她呢喃所吐露的字句,競能深刻撼動他到此的初衷。

  貧僧相信施主善根未泯……

  言猶在耳,聽起來圓潤而穩重。而自己真的相信了嗎?

  「妖道的心腸……哈哈!是啊,我是妖道的心腸。」她突然自故自地笑起來,瞥向他的眼神閃過一絲腥紅,「他才是對的。不只是他,還有她……他們該是最知解我的人啊……如果他們都這麼說,那我又何必徒負虛名呢?哈哈……哈哈哈!」

  她忽地站起,決絕的聲音隨風飄來:「又該是我為惡的時候,我豈可辜負!」

  倒抽一口氣,「施主!」他跟著起身,行走如風。不避嫌地,在門前一把攬住她的手,攬住她骨子裡的堅決。

  沒有猶豫地,只想留住她,聽她心情。讓她傾訴也好,洩恨也罷。

  隔著衣袖,迫切想感覺出她的溫度。

  魏紫眼神迷離,片刻才回過神來。

  「哼。」她冷笑一聲,望向他抓著她的手。修長的手指,彎曲的關節,緊緊。

  他意識到她的目光,霎時放開她,退開幾步,拉開禮法應有的距離。

  殊不知此舉讓她眼底的烈焰頓時嘲弄地向他燃燒,「說什麼相信呢?你還是怕了。」

  「我……」聞言一楞。怕?

  是啊,他是怕。怕她躇蹋自己,怕她日後又要後悔。

  她認為他怕什麼?怕她傷害自己?

  古剎外月娘初上,朦朧地映照著兩人的輪廓。他雖樣貌不好,但柔和的臉龐不知怎地一再讓她想起那個他——

  還有他的沉默,像極了他。該說話的時候總是不說……

  見他仍是無語,魏紫心頭火更熾!

  「我對你說過我不是什麼好人,你偏要糾纏!什麼擇善固執,什麼善根未泯,都是謊言!」她沉著聲,憤怒使她顫抖。為什麼她要一直重複這些相同的話?「我最恨的就是你這樣的人,明明什麼都不信,偏要拿那套假道學來顯示自己高貴的情操。說到底,都是騙子一個!」

  「偏偏我每次都相信騙子呢,哈哈!他是,你也是。騙我這樣的傻瓜很有趣是不是?我告訴你,你必須為此付出代價!」魏紫恨恨地低喊。墮落吧!他不就是這樣看她的嗎?那麼她就執迷不悟、鑽營任性得徹底些——

  「讓我看看你們這些人是怎樣的慈悲!你既然留住我,那麼就由你來替天下人人地獄吧,這可是你們佛家子弟一心所盼?」

  驀然,她瘋狂地摟住他的頸項,貼上自己溫熱的唇,「我就是這樣的壞人,看你還明不明白!」

  閉上眼,她的氣息吐納在他臉上,是熟悉的牡丹花香。她的唇如綻放的花辦,霸氣地佔領他薄薄的唇。

  或許這樣就能夠忘了你……

  他駭然!她正在做什麼?

  睜大了眼,魏紫濃密的眼睫映入他眼簾,如蝶的彎月形依稀殘存方纔的淚光。

  她竟恨他、恨他姚黃到此嗎……

  背脊一陣戰慄,讓他意識到方才攀住他頸項的雙手正順著往下移,內心一驚,急急推開她的擁抱。

  「施主,請自重!」在她唇畔說著這樣義正詞嚴的語句該是失策,她的舌如蛇,靈巧地、蓄意地趁隙纏住他的。

  這、這……他慌了起來!

  不行、不行!兩人之間的親密不該是如此——

  他感到有些攤軟,伸出手卻推不開她,反倒與她雙雙滾落古剎冰冷的地面。

  他得阻止這場荒唐。揚起了手,卻馬上倒抽一口氣——

  她是在何時定住了他?

  感覺到他的倉皇,她只冷冷一笑。游栘的雙手不停,解開他的僧袍。

  她的嘴唇溫潤,然而卻像淬了毒,一味侵蝕他所有的理智。

  她的手指柔軟,然而卻佈滿了黥,每一寸搔弄心磐的接觸都銳利如割。

  她妖異嫵媚、近似瘋狂的眼神凝睇著他,勾起一絲令人感到心中寒冷但身體灼熱的微笑。他無法克制自己肢體上慾望的反應,而隨著魏紫益發張狂大膽的摸索,他發現自己猶如一張繃緊的弦。

  他甚至想要搗住自己的嘴,避免發出任何喘息。

  他冰冷的胸膛,逐漸與她的臉頰一樣溫。

  她的發在他身上游動,以及她宛如凝脂一般的豐腴、婀娜有致的玲瓏。

  女人——他在自己身體不被掌握的同時,開始思考——一個有別於男體的意味,天地陰陽原就是生來受彼此吸引、糾纏到死灰……

  他感覺到一瞬問地板的冰冷,然而魏紫很快地覆上他,再也沒有多餘的思索。

  在難以計算的最初,他初初化為人,用兩隻腳學會站立、走動時,也是如此刻一般的裸裎。即使上次他以谷禹為名也未有的親暱:當他還是一個末聞道的小精,當他還與她相戀,她曾經不止一次枕著他的臂醒過來迎接早晨。

  赤裸與慾望,曾經都是那樣自然而合理。他從什麼時候開始也學會了羞恥?

  魏紫握住他,臨界的弦於是潰崩。

  ——她怎麼能夠?這張臉、這張臉孔並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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