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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恭媞

  「我不想再見到她,但是,這跟聽見她永遠不存在的感受,並不相同……」

  「即使她傷害你?」麗娟慈藹地笑道。

  姚黃知道,她明白那個困惑他的人是誰。當初他坐困在過去的空洞之中,也是娟姐聽他細數。她登入仙籍的時日遠比他還要悠長,從他有靈識之明開始,牡丹花之間便已經流傳著麗娟的名字……

  「我——我本來以為自己已經絕望到,知道再做任何事都太可笑。我甚至擔心,如果我再見到她,我會不會嫉妒到甚至想殺了她而不讓她被其他人擁有——」

  「你愛她嗎?」

  這句話,震懾了姚黃。魏紫也問過他類似的話語。是不是對女人來說,這句話的肯定與否,勝過了其它任何表現出的誠意?

  而自認為能夠表現出誠意的他,為什麼不願意坦率地承認他的愛情……

  他已經很久不曾認真思索愛情的定義。在那個太遙遠的年代,他或許真的曾擁有過所謂的「愛情」,但那樣無猜的歲月在現在想來,早已渺渺不可見。

  他想起魏紫,想起那日見到她嬌媚的笑,不是對他。

  懷抱著目的而來,他讓自己的心意始終處於不確定的狀況之下,企圖告訴自己:魏紫愛他也好,恨他也罷,自己終究是無法真正為她所傷。

  在見到穆執裡之後,他更是無時無刻不戰戰兢兢提醒自己這一點。

  然而當下,對著麗娟清明的雙眼,姚黃再怎麼逃避,也無法否認心頭存著濃濃佔有慾的事實。

  不曾對任何的人事有過這樣的執著,包括修道成仙在內。卻偏偏總是被她牽動無波的情緒。

  知道她未死之後,總是想見她,想她曾對他說了什麼話。她輕輕一笑,他的心情就飛揚一整天;她的眼只要露出一絲恨意,便足以讓他情緒跌蕩至谷底……

  這就是愛情嗎?他曾經熟悉過卻又遺忘的情感?

  原來藉酒澆愁,不純粹只是為了被人誤解……

  「愛她又如何呢?」瘖啞的嗓音有掙扎過的無奈。「她再也不會理解我了,再也不會……」

  「你無法讓事情隨心所欲,只能試著把傷害和遺憾減至最低。」麗娟給他一個撫慰的微笑,彷彿春日裡的牡丹,隨風輕搖,「她也有她心頭的傷,你對她有怎樣的情緒,就要知道她或許也是這樣看你。」

  「我——」欲言又止。姚黃想起魏紫與他決絕前所說過的話。

  嫉妒,從來都是有情人間最難以處理的一門課題。

  魏紫對他……仍有所謂情分嗎?他想起她的話,那些不由自主的猜疑與嫉妒。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又怎麼能讓這樣的情感阻礙了她向善的路?尤其在她為了他墮入魔道的情況之下。

  不得不承認,他不瞭解魏紫。在千年的情仇下,她早已不是他熟悉的牡丹精靈。為了保護自己,她的言語在情感之下總是尖銳而偏激。

  但他相信,那不是真正的她。

  如果不是對「姚黃」呢?他再次想起桃君的建議。

  或許,他可以知道她真正的心意。或許,她反而能接受來自他人的勸解。

  纏繞在他倆之間的誤會已太深太難解,看來,他在真正確定自己的心意後,也該放手、真正盡力做些對魏紫好的事了。

  如果兩個相愛的人只能互相傷害,那就不該再用情去束縛她。講一個「情」

  字,只會更把她逼入死角。

  歎了口氣,姚黃只能苦笑。「謝謝你,娟姐。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我相信你會做出最好的決定。」紅衣女子起身,信手捻來,便是一把竹笛。

  「不如我來為你吹一曲吧,曲盡,你就去做該做的事吧。」

  MAY  MAY  MAY

  若只能無情,那麼,這該是最好的裝扮。

  但願最後我真能離去,隨著我這身寬大的僧袍,翩翩無所戀。

  依然清俊的眉眼,在看見所欲見到的紫衣倩影時,仍閃過一絲複雜。

  然而此刻,他如故的,也只剩下了眉態與眼神了——

  「癩痢頭、抓破疣……」一連串惡毒的童謠,稚嫩童音伴隨尖銳硬底的石頭,他用這肉身臭囊,忍受這世上最天真的孩童對他最薄情的懲罰。

  滿頭的坑洞膿痂血痕,隱約透露出的戒疤,看上去他的形貌讓路人也不忍再看一眼,只是這不忍,卻不是源於同情的心腸,而是一種極度的厭惡,讓人覺得再多看恐怕會把上一餐吃的食物都嘔出來了,所以趕緊別過頭。

  於他長了滿臉的膿包——只要是在僧衣圈圍的範圍之外,膿瘍散佈。

  他的身上也一直飄出一股如腐屍般的氣味來,比廚房裡放了幾個月沒吃的腐爛水果還糟糕。若是家裡有親人去世,曾經在下葬之後又開棺的,就會知道這氣味有多熟悉。

  小孩子掩著鼻,卻又不懂得體諒別人的難堪,見和尚打不還手,便聚集了更多孩童向他丟擲石頭,既是厭惡,也是好玩。

  「沒有人教過你們不能這樣對人的嗎?」

  一聲嬌斥,清亮卻不失威儀。

  他又抬頭,看見他所眷戀的紫色衣影,去而復返。

  這幾日他在紅妝閣外化緣,是為了等候她、卻不知道該怎麼向她開口,只是目送她離去。

  他的戒疤、他的僧袍、他的木缽,都在向他宣告一種寧謐,他想要等到自己的心夠定。她卻主動來了。

  她從地上撿起了石塊,「如果大姐姐也拿這些石頭往你們身上砸,你們說……

  會不會很痛呢?」

  聚眾為惡的孩童見有大人出頭,把石頭往地上一扔,掉頭就跑。

  她歎一口氣,轉而向那和尚微笑,「你還好吧?需要我扶你去看大夫嗎?」

  魏紫竟似乎聞不到他身上惡臭的氣味,臉色絲毫沒有鄙夷,趨前接過他手臂扶他站起,只是小心地避開了他的傷口,怕他痛疼。

  「多謝施主,不過貧僧鐵骨爛皮,不值得大夫的醫藥。」

  「你這麼說就錯了,能夠生而為人是一種福份,怎麼能夠輕賤自己呢?再說,你任由那些孩童打罵而不還手,對他們也不是真好,他們不以此為惡,將來也就不會懂得尊重別人……」

  「施主以善為念,也以理為執,貧僧該向你學習這份心腸。」

  「善?」魏紫聽見這個字,半分苦笑,「是師父謙虛。我才不是一個善人。」

  說罷,她有幾分失神地轉身舉步——

  「施主,我看你身姿、腑骨都非尋常,看上去是入錯了世、紅塵之外人。」

  「我?」魏紫心頭一疑,難道是墨歡被毀,她的五術竟已薄弱至此,連一個尋常和尚都能看出她的來歷?「師父說笑了。」

  「入錯世不打緊,好比和尚我也常常想得不夠而做錯事,還好總有像施主這樣的善心人給我勸告,教我法門之道啊。」

  魏紫並不回答,和尚的腳步比魏紫快了些,尋隙偷覷她的臉色。她平靜而麻木的臉上沒有喜怒表情。

  除了眼底深深的落寞……

  他心一揪!尋思著想再說些什麼,魏紫卻忽然停下腳步。

  「師父,若無其它事,我想你我就此分道吧。」語氣冷淡。

  「我看施主眉目之間夾雜陰鬱之氣,想必近日有許多不順心。若有什麼不可解之事,不妨說出,或許可淨心。」

  「淨心?」她嗤笑了起來,有些輕蔑,「若世間事說了皆可淨心,那為惡之人又有何懼?」

  「回頭是岸。若真知道自己犯了錯,悔過都不算太晚。」他定睛看她,目光炯炯,「況且是施主呢,方纔你見義勇為,古道心腸可見一般。你有這樣的俠義之情,又何必為了心中——」

  「我說了,我並不是什麼善心之人。」她打斷,不想再聽這類大道理,讓她想起了心中那人,「什麼俠義之情,只是一時側隱之心罷了。在你面前的,不過是個青樓倚身賣笑的女子,我想你我不適合再談下去了,師父。」

  她刻意強調了兩人的身份,希望他自動離開。不等他回答,便又舉步向前,此回更是加快了腳步。

  怎奈他仍是跨步跟上。

  「施主,你我萍水相逢即是有緣,青樓女子又如何呢?自古以來,讓世人欣賞的青樓奇女子也不在少數。我瞧你的言行舉止,絕非什麼大惡之人,縱有錯事,應也是無心或誤會所致吧?你又何苦執著於自己曾犯的錯呢?」

  「是嗎?你就為了我方才斥退了那群孩童,便認定我是個好人嗎?」她忽然想起姚黃,他好像也曾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在那個清冷的夜。窗外月色正美,他們就著燭光,說了一整夜故事。

  她依在他膝上,殘溫仍在,如今又如何?

  她相信了他,後來換得什麼?

  魏紫笑,不帶感情,「如果我告訴你——我殺過人,而且是不少人,你怎麼想?你還會認為我是一個好人嗎?」

  「殺人有許多理由。上匪強盜殺人,清官也殺人。好人壞人,由的是心,方寸之間的一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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