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儘管冠居的庭苑範圍可觀,但是總在固定一個地方,日子一久,再大的地方都會令人悶得發慌的,就是因為如此,異兒今天才會抽空偷偷離開冠居,到外頭跑來跑去,沒想到卻是聽了這麼一些「怪怪的話」回來。
對喔,話說回來,「我沒瞧你到外頭去過耶,異鄉人。」只有他們兩人在一起時,異兒才會這麼稱呼他,軟軟甜甜的,喊起來格外好聽。「下次你要不要跟我出去走走?」很好心地又問了一句。
出去走走?或者該說是出去嚇人吧!
張伯冠頗有自知之明,冷冷一笑,不覺抬手撫向自己的左半臉——若是心思玲瓏一點的話,看見這種舉動便會知趣,不再追問下去。
但偏偏她不是!「我看你成日不是待在桌子面前看一二三四和寫字,要不就只是在庭苑裡繞圈子,站在菩提樹下發呆,吃飽了飯就只做這些事情,不覺得太無聊了嗎?」異兒好不認真地問著他,一一舉出自己看似漫不經心,實則觀察入微的結果,也就是服侍他的「心得」囉。
「還有啊,異鄉人穿黑衣裳是挺好看,可是看起來也好重好難過的樣子哩。奇怪啊,異鄉人不是有很多不同顏色的衣裳,為什麼不穿呢?」
「看著我!」瞧她仍說得意猶未盡的模樣,張伯冠斷然打斷她,挽起她的右手,一鼓作氣貼放在自己左半臉的燒傷上。「你說,這是什麼?」
「你的臉啊。」她回道,也依樣畫葫蘆地舉起自己的左手拍拍自己的臉蛋。「我的臉。」
「不是!」他低吼,「我不是說這個!」
「啊?這不是你的臉嗎?」總不是屁股吧?眼睛一眨又一溜,異兒還真的作勢要繞到他身後去瞧瞧,如果不是他及時抓住她的雙肩,迫使她不得不乖乖站在他面前的話。
「你——」雖然沒說話,但他就是知道她剛剛心中在打的餿主意。額角不覺滲出薄薄冷汗。吁!大男人的臉差點就這樣丟光了!「我要你看著我的臉,這裡!」還真是燈要點得明、話要講得白,他可不願再這樣讓她「誤解」下去了。
「這裡?」她歪著頭仰望他的臉,研究了好一會兒。「嗯∼∼你的五官方方正正,長得都很好看,也沒多長出什麼、缺少什麼……」這就是他要她「觀察」的「重點」?
「這裡!」發狠似地把左半臉突然逼近到她鼻尖前,張伯冠想起他曾無意間向一名婢女多瞄了一眼,後者便激動得尖叫暈死……
沒錯,異兒初來乍見到自己,也是好不激動——卻是把自己的臉頰和雙唇全送上門來,或許他真不該為她「不同凡響」的反應感到驚訝才是。
「這些燒傷,難道你沒看見嗎?難道不覺得噁心恐怖嗎?啊,是了,還是你怕我怕得什麼話都不敢說了呢?」
不等她開口,他又倏然鬆開她,垂首不斷發出冷笑,笑得自嘲也自卑,那些話與其說是講給她聽,倒不如說是講給自己聽的吧?!
「你可知道這些燒傷是我自己故意弄的嗎?」情緒激動到了極點,反倒冷靜下來,太過冷靜了,異兒有種比聽到「怪怪的話」,更不舒服的感覺。
「蜜絲……當火焰燒到身上時,你是不和我一樣,痛得皮肉都麻木了?對任何事情都絕望了呢?
我好恨自己無法及時救下你……再早一刻,再早一刻的話,你便不會那樣飲恨嚥氣了吧?你會不會恨我來不及救你?會不會……」
「蜜絲……蜜絲……蜜絲!蜜絲!」
在廣場祭壇那裡,在滂沱大雨裡,張伯冠瘋狂也似地咆哮著,和轟轟隆隆的雷聲分庭相抗,直到雨止日落月西上,咆哮得乾啞,數人再也聽不下去,有人出面要把他拉走,他卻反手奮力奪來一支火把,毫不猶豫往自己臉上燒去——
「蜜絲……」宛如一場最可怕的夢魘,他的情緒正深深陷入往昔,眼前又看見蜜絲最後也最哀傷的笑容,恍恍惚惚……
「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呀!」異兒讀不懂他的悲傷,可再讀不懂也知道,他的悲傷一定需要別人的安撫,所以她乖乖任他再次抓住自己、擁抱自己、親吻自己、放倒自己——呃?!
張伯冠用唇掩住她準備發出的抗議之聲,即使異兒再純再遲鈍,也知道這種親暱不怎麼適合發生在這看得見日頭、也被日頭看見的地方吧?
「唔……」那聲音細細小小,卻仍可聽出其銷魂甜美,讓赤裸強健的男體渾身為之一顫,似苦還甜地閉上眼睛。
蜜絲……蜜絲……蜜絲……
「叫出來我想聽你的聲音,蜜絲……我想聽你喊我……」
「異……異鄉……異鄉人……」
「是了……」他擁抱著甜美柔潤的人兒,滿心饜足,但除了慾望外,又有些什麼?是自己來不及挽回的愛戀?還是背負一生的痛苦?
或者,是重溫當初擁著心愛的妻子,那死而無憾的心滿意足?
「蜜絲……蜜絲……」而這口口聲聲他叫喚的對象——那個長髮黝膚的異國人兒,真的實現她臨死前的許諾,重新輪迴投胎轉世?或是借屍還魂來與他相會?
「異鄉人」這暱稱,在中原的家鄉沒有一人知情,所以……他可以這樣奢望嗎?可以嗎?
鼻息濃濁,體力已經瀕臨極限。
「哦!」他發出一聲呻吟,傾盡力氣的撞擊,伏倒在她的身上。
蜜絲……異兒……
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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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鄉人,我穿這個很舒服哩。」猶如一隻小粉蝶,異兒快樂地在樹蔭下手舞足蹈著,穿的不是平日的裙襦,而是他特意從箱底翻找出來的天竺紗麗。
他尚未開口告訴她穿戴的方式,她就已經興高采烈地拿去換裝。
緊身衣、襯裙,再巧妙將紗麗繞裙、披肩,華麗的色彩映得她乳膚閃亮,洋溢青澀欲滴的風情。「這個紗紗紗——」
「紗麗。」
「對對,紗麗。」她隨手將紗麗的一角一拉,在一陣吹來的風中翻飛。「比衣裳好穿多了。」
「你愛穿便穿吧。」在張伯冠的眼底視線裡,漸漸地,異兒的五官和記憶中的芳顏交織揉融在一起,不知不覺間,他的意識因迷眩而恍惚了,坐在桌子另一頭的張仲亞還得連喚好幾聲才拉得回他的注意力。
「……就是這樣,大哥。」張仲亞要說的話是說完了,可是也看出來張伯冠的恍惚出神,便知道自己方才是一場白費唇舌。
張伯冠也發現自己的失態,他重重咳了一聲,勉強將視線從翩翩起舞的小粉蝶身上挪開。「你說什麼?」
「我說——」決定先喝杯茶再重新來過,張仲亞將話重新復誦了一回,「今年皇宮的御衣坊已經內定由我們錦繡莊來提供宮服的布源啦!」
這種天大的消息,張伯冠居然還可以一絲也不漏的「漏聽」?瞧他凝視著異兒有多出神哪!「所以從下個月起,我們年供綾羅、絲綢、軟紗各千匹,還有紗麗兩千匹入宮。」
「紗麗的需求數量有那麼多?」
「這還用說!大哥,你一手指導的錦繡莊織坊所出產的紗麗,如今可是聞名天下了!」這真是與有榮焉啊!有兄如此,弟復何求呢?錦繡莊歷代怕是沒這麼揚眉吐氣過,為張家大大爭光!
「哦。」這位爭光人物只是漫不經心的虛應一聲,決定回頭繼續欣賞小粉蝶的舞姿,倒是口中已經回復商人的犀利,「那麼,布匹的數量足不足夠?種類都齊全嗎?」
「綾羅及絲綢數量是不成問題的。」張仲亞頷首,「至於紗麗,恐怕無法趕在同一時間送入皇宮了,紗麗太搶手,前五百匹剛被人訂走,倉庫中仍有一千兩百多匹,剩下的就要教織坊日夜輪班趕工了,不過應該是趕得上期限的。」
「多派些人手到織坊幫忙。」冷淡不經心的,張伯冠道:「別讓織坊裡的女紅姑娘累病了。同時,全體就從下個月起加一半的薪俸。」
「是。」張仲亞的口吻意外且訝然,引來張伯冠質詢的眼光,這才笑著解釋道:「我只是在想,這些年來,大哥雖然……嗯,比較安靜了,但仍然是脾氣溫和,善良關懷人的。原來大哥並沒有改變啊……真好。」
「……你錯了。」張伯冠沉默許久,才淡淡丟出這句話回應。
其實他的人生已經經歷了兩次重大的改變——一次是蜜絲死在他的懷裡時,一次卻是讓異兒輕而易舉地入侵自己的生活。這兩次的重大改變,全是老天爺安排的,緣滅緣起,指的便是這種失了又復得吧!
這般複雜的心境,只容自己獨嘗,無法分享。
「呃……這樣喔。」張仲亞摸摸鼻子,決定將話題再轉個方向。
「這次的御衣坊年供,長安幾個比較大的織坊競爭激烈,讓我有點擔心。好比說絲莊周家、衣冠莊徐家等……都不服氣我們錦繡莊能獨拔頭籌,已經放了風聲要我們好看。所以我打算在織坊及倉庫附近,加重看守的護衛,未雨綢繆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