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縱容自己對人撒潑,嬌嗔的樣子彷彿是久違的討寵撒嬌。
翟囅該再生氣的,然而她軟膩的手心仍然撫著他的臉龐,教他沉浸在一片柔滑中,什麼氣也發不出來了。
縱使瞧不見她的臉龐,他卻可以想像她的翦水秋瞳定是泛滿乞求。
「外面風大,你若受了風寒,可沒有大夫能醫你,我不懂醫術的。」
「除非你也回去房間歇著……」絳雪的巧肩因為寒風而縮了縮,「我會染病,你也會,你要為你的家人好好地保重自己。」
翟囅渾身一悸,臉上的溫柔很快淡退,他抓下她的柔荑,聲音裡沒有溫度:「最後再說一次,回去你的房間!想擔心別人,先管好自己!」
絳雪駭住了,嚇得退了幾步,直至抵住房門。
難堪與傷害的痛楚再度盈滿胸臆,她別過了身,腳步踉蹌地回到房間裡,將房門緊緊地關起。
外頭的風狂吹了起來,佇立在涼亭前的偉岸身影像一尊石像,動也未動地靜默著,只有衣擺和黑髮隨風飄揚凌亂。
* * *
之後的幾日,絳雪果真足不出戶,哪兒也沒去。
這天,直至向晚時分,她依然待在自己的房間裡。
「小姐,吃一點吧。」
「碧兒,不要勉強我。」
「可是你一整天都沒吃東西……」碧兒雙手端著一碗藥膳粥,焦急地道。
「我不餓。」絳雪的目光專注在桌上堆成小山高的物品上,白淨纖指輕柔地撫過它們。
碧兒不信地道:「怎麼可能有人一整天不進食仍不餓的呢?」
「我沒有胃口。」
「小姐……」
「碧兒,你還記得這是我哪一年做的嗎?」她拿起一方繡帕細細地端詳,眼淚突地成串滾落。
碧兒被嚇住了:「小姐,你不要這樣……」每年的今天,小姐哀淒的苦澀總要擰疼她的心。
「這是娘三十三歲生辰,我做給她的繡帕……」她又拿起另一件繡工精細的衣袍,「這是去年我做給爹的壽禮,這個則是娘……」她一件件地數著,訴說她親手製作的用心,直至視線移至手邊的藏青色長襖,她的聲音轉為哽咽抽噎,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這是今年我為爹爹縫製的棉襖,北方的天氣干冷,我怕爹爹著涼了,所以做了這件保暖的衣裳送他……可是我已經好久沒見過爹爹了,他是胖了,還是瘦了,我完全不曉得,衣服做了他能不能穿,我也沒有把握……」
「小姐,別說了,碧兒相信只要你有心,不管禮物是什麼,老爺都會很高興的。」碧兒趕緊拿絲絹替她拭淚。
絳雪房裡有一個好大的木箱,裡頭裝滿了每一年她親自為父母做的壽禮,繡帕、衣裳、鞋子,只要她學到了什麼,一定馬上練習,然後興高采烈地規劃,準備做給遠在北方的父母,有時候她甚至為了趕工而徹夜未眠。
她有個小小的心願,希望能親手將禮物送至父母的手中。這個希望一直是她努力的動力,然而父母卻再三教她失望。
絳雪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視線沒有焦距:「一個連父親增胖抑或轉瘦都不能掌握的女兒,會教人家笑話的。」
「小姐,不會有人怪你,也沒有人會笑你,至少碧兒不會!」見她的淚水愈掉愈凶,碧兒索性放下藥膳粥,手忙腳亂地安撫她。
「碧兒,拿下去吧,我不想吃。」絳雪木然地將衣服一件件折疊整齊,然後將它們收納於木箱裡。
「可是……」碧兒仍不放棄,蹲至木箱前看著她,「可是小姐昨天只喝了一碗雞湯……」
「你下去休息吧,我若餓了,會叫你送東西來。」絳雪趴在桌上,什麼都不再說。
雖然她極力壓抑哭聲,然而抽動的雙肩與起落的背脊卻明白地告訴身後的碧兒,她的情緒崩潰了。
碧兒無措地絞扭著雙手,不知如何是好。
驀地,混沌的腦子一陣清明,她想起還有一個人可以求救。
* * *
離開絳雪的房間後,碧兒立刻跑來找翟囅。
看到翟囅坐在桌前用膳,她焦急地喚道:「翟公子!」
翟囅望向聲音來源,同時也站起身,迅速往她的方向走來。
碧兒看到他凝肅的表情,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她沒見過像翟公子這樣冷的男人。從老爺差人送來的信中,她大概知道翟公於是來保護小姐的。
每天翟公子就守在小姐的房外,用膳時才會回到自己的房間,他是安靜淡漠的。
「小姐……不用膳……」碧兒管不住顫抖的唇舌。
翟囅挑了挑眉。她用不用膳關他什麼事?他只負責她的安危。
碧兒偷覷他一眼,見他依然沒有開口的打算,她又囁嚅地說:「今天是小姐的生辰,可是她什麼東西都沒吃……」見他仍然沒有反應,她又急又氣,連忙將事情的嚴重性說清楚,「翟公子,我家小姐昨天沒吃多少東西,你不是我家老爺請來保護她的嗎?再不幫忙勸勸她,也許被壞人害死之前,她會先活活地餓死!」
翟囅明白了碧兒緊張的理由。
倘若他讓這樣的事情發生,豈不落得一個照顧不周的罪名?
看來除了當她的護衛,他還得充當她的奶娘,張羅她的生活起居。
「她在哪兒?」
碧兒沒好氣地睨了他一眼,道:「在房間。」敢情翟公子是貴人多忘事,竟忘了他一句「交代」下來,小姐哪兒也去不得,只能守在房間裡。
「我去。」給了她一記眼神,翟囅馬上往左側走去。
* * *
翟囅輕敲了幾記房門,聽到房內傳來絳雪的回應:「碧兒,我真的不餓,我想休息一下……」
「是我。」
「翟……」絳雪方寸猛地一悸,「有事嗎?」撐起了身子,她走至門旁問道。
「方便開門嗎?我有事情問你。」
胸口一股氣喘不過來,她的手用力地按撫住跳得猛烈的心兒:「什……麼事?」
「我不喜歡隔著一道門和人說話。」聽到她的聲音就在門後,翟囅思忖須臾,將門推開。
「啊……」絳雪差點被房門撞倒。
翟囅趕忙攔腰扶住她:「為什麼不用膳?」讓她站好,他輕聲斥責。
絳雪一驚:「吃不下。」一定是碧兒跑去告訴他了。
「聽說今天是你的生辰。」無關探問,他只是敘述的語氣。
她幽深地歎息:「十八年前的今日,我讓爹娘引頸期盼的希望落空了。」
翟囅不能苟同地皺起眉頭:「一個該歡喜慶祝的日子何苦搞得死氣沉沉的?」
「你不是我,不能明白我的苦。」絳雪哀怨地望著他,「爹因為我的出世不快樂,我如何能快樂?」她喃喃地念著,不停地責怪自己。每年的今天,她總是好恨、好恨自己。
「你是你,你爹是你爹……」翟囅的話來不及說完就被她截斷。
「不,每年的今天是我更用力贖罪的日子。」她說得堅定無比。
「以絕食的方式嗎?」
「如果絕食能抹掉我的罪惡,我願意三天三夜,甚至更多日子不用膳。」
聞言,翟囅的心海起了波動:「你不會以為餓死了,什麼問題都能自動解決吧?」他的聲音透出怒氣,「倘若你是個孝順的女兒,就不該有這樣的念頭。」
「那麼你告訴我,究竟我該怎麼做,爹娘才不會討厭我?」絳雪又揪著他的衣袖,尋求他的解惑。
祈求的目光定焦在他身上。每次看著他,她的心中彷彿有些溫暖的情意在翻動;每次與他說話,她的生命好像又尋獲新的力量。
「為什麼總認為你的爹娘排斥你?」她的彷徨教翟囅孤傲的眼神不自覺地閃著溫柔的光芒。
這次他沒有推開她的抓握,允許脆弱的她依靠著自己。
「否則為何不讓我回去,為何將我帶來無親無故的梅煙渚……」絳雪的眼淚奔流而下,「他們竟派陌生的你來捍衛我的安全……」
她已經不知道了,比起爹娘,對他的感覺似乎更靠近了些。
她總是會特別留意碧兒對他的一舉一動的談論。
碧兒說他是翟家的大公子,是北曜山莊的驕傲。城裡好多人都談論著他,說他的身手矯健、功夫不凡,是北曜武館的館主,江湖上有不少高手認識他……
堅強的他是天,懦弱的她是地,他們相隔遙遠,她卻巴望觸碰他的世界……
「一直往死胡同裡鑽,你永遠也不會快樂。」某種奇特的氣氛在兩人間流動,說不上來是何感受。翟囅只覺得她的手心又軟又柔,教他不由得放柔臉部剛硬的線條。他試著化解她的愁苦,只是除了這句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你……是安慰我嗎?」絳雪有絲訝然。
他不懂得安撫人心,她知道的,第一天見著他,聽聞他淡冷的言詞時她就知道了。而現下他不過說了一句極為普通的話,卻教她的心頭溢滿濃濃的溫暖與感動。
「隨你怎麼解釋。」翟囅的表情赧然,不自然地別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