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成日關在梅煙渚,自然不曉得外頭的動靜。」
絳雪露出淒涼的苦笑:「是啊,我一直守在梅煙渚,哪兒也沒去,誰會知道我在這兒,也許今天死了,只有碧兒一個人知曉。」她賭氣地說,突然像個孩童鬧起脾氣,「既然對我不理不睬,當初為何還要教我什麼運氣調息法,為何不乾脆讓我死了算了?這樣不是什麼麻煩也沒有了?」她自暴自棄,揪著他的手臂追問,乞盼他能給她一個解答。此時此刻,所有的道德觀念與矜持因為激昂的情緒而暫時拋除了。
翟囅低頭望著被抓握的手臂,她的小手軟白嫩皙,與他的麥色形成對比。一抹安和的暖流猛地躥進心頭,下意識地,他閉上眼睛阻擋住這分感覺。
再睜開雙眸時,他的眸心已不見微微風波,只剩漠然,使人猜不透的無情無緒。
「安心地待著,你不會有事。」撥開她的手,他走至她身後說道。 「你懂什麼?」他置身事外,根本不懂她的苦痛。絳雪猛一回頭,不料身後翟囅俊逸的臉龐幾乎抵上地的,他的唇和下巴細密的鬍髭像觸動了她心中某限弦,教她震動不已。退了兩步,因為難為情,她的語調也不再尖銳,「你什麼都不懂,什麼也不懂……」她頹坐石椅上,「如果你出世那天正是爹爹的生辰,卻不是他引頸期盼的弄璋之喜,你壞了他的希望該當如何自處?你不知道我的痛苦,永遠也不會明瞭我的痛苦!爹爹的生辰也是我的生辰,但十八年來我從來不是一個好禮物,爹爹不喜歡我的出世……老天爺怎會如此安排,怎麼如此諷刺啊?」
蒼天無語,教她的心湖泛出了苦澀。
「老天爺做錯了很多安排,不止你這一件。」翟囅輕淡地說,表情教人瞧不見心底真正的起伏。
絳雪不解地望著他。他的話意仿若回應著她的抱怨,但真正的意思果真是如此嗎?
「回房吧,你的丫環送東西來了。」翟囅注意到碧兒走來,決定結束話題。
不知怎地,他不希望和她的談話教旁人聽見,是他不擅與人交際的個性使然吧,他如此思忖。
「不,讓我待在這裡一個人靜靜。我總要明白爹娘是在怎樣的心態下寫下這封家書的,信裡沒有問候,只為了制止我回北方拜壽……」她再次失神地望著已經攤在石案的書信,心又痛了起來。一封信要她斬斷所有的牽掛,她是個有感情的凡人,無法如此灑脫,爹爹為什麼不明白她的心情呢?
「你堅持在這裡嗎?」翟囅凝睇著她,見她點頭,他才步下涼亭,走至幾步開外,「我站這邊應該不會打擾你吧?」
「你……」
「未來的日子裡,你是我的責任,一點差池都不容許發生。」他雙手環胸,凝肅著一張臉。絳雪張口無言,已無法細細地思量。就假想有人護衛著她、為她擋風寒吧,這感覺……真好。
第二章
窗外梅樹的花瓣隨風搖曳飄落,兩隻不知名的鳥兒在上頭跳躍,啁啾著凜冬的清晨。
絳雪打開房門,雙腳還來不及跨出門檻,目光立刻被倚在牆柱前的男人攫獲。
「你……」她愕詫不已。這麼早,他為什麼就出現在她的房門前? 「進去。」翟囅的臉上飛快地閃過一絲訝然,他很快地掩飾,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扔下一句命令就收回視線。
「你怎麼會在這兒?」彷彿沒聽到他的話,絳雪還是走了出來,在他的身後停下腳步。
感覺她的靠近,翟囅皺起了眉頭:「今早天氣很涼,回你的房裡去。」
「梅煙渚的清晨哪天不是這樣,我習慣了。」說來諷刺,但她敢說這兒的天氣沒有人比她有更深的體驗。
「請你不要給我添麻煩,現在就進去。」
困惑躍上了絳雪的心頭,她納悶地問道:「我給你添什麼麻煩了?」
「如果你珍惜自己的性命,就不該這麼大意。」
「什麼意思?」
「你知道的。」
「你不說我怎麼會知道?」翟囅的惜字如金,挑起了絳雪的怒氣。
翟囅回頭審視了她一眼:「至少你該有些許的警覺心,出門前先注意一下四周,在你知道自己成為眾人覬覦的焦點後,態度不該像往常那麼無所謂。」
聞言,絳雪瞭然地道:「你是擔心我受攻擊?」
翟囅不語,轉回了身子。
絳雪執意跟上,走至他面前:「你一大早即守在我的房門前,是徹夜未眠,還是天方露白就趕來?」
翟囅沒有回答,視線越過她的頭頂,停駐在梅樹上振翅欲飛的小鳥之上。
「你一直都這麼沉默寡言嗎?」
「你呢,咄咄逼人一直是你的習慣嗎?」
「不……」絳雪愁淒地垂下眼瞼,「你未來之前,梅煙渚只有我和碧兒兩人,碧兒總是忙著張羅生活瑣事,沒有太多時間搭理我,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一直是孤單的,我甚至不知道原來這就叫做咄咄逼人,不知道向來被人逼迫的自己原來也有能力逼迫他人……」
「沒有人逼你。」翟囅的太陽穴因她的話而鼓動著。
「你不就是一個?」她的眼神堅定地凝住他的眸心,不讓他挪開目光。
「李世伯將照顧你的責任托付給我,家父也相信我會將你照顧得很好。為了你的安全,我必須小心謹慎。」
「沒有必要這麼戰戰兢兢,先前沒有人保護我,我不是一樣活得好好的?」絳雪頓了一下,幽幽低訴,「我一直認為老天爺對我有太多的厚愛,多得我不知道是否變成了一種折磨……」她的雙眼明亮如星,唇角維持上揚。
儘管她掩飾得極好,翟囅仍察覺得出她笑中的勉強和悲傷。 凝肅著一張臉,他依舊淡漠地道:「我說過,你是我的責任,我絕不容許你在我的保護下出事。」
「所以就只是責任?」絳雪試探地問道,「你並非心甘情願來陪我的?」
翟囅背脊一僵,愕然地望著她,她的眼瞳如兩個黑亮的漩渦,足以將人牢牢地吸入,就此沉淪其中。勉力抑下脫韁的心緒,他冷淡地開口:「如果家父給了我選擇的機會,我不會來。」
絳雪愣愣地望著他,聽著由他口中逸出的話語,感覺心彷彿開了一個大洞,空蕩蕩的,如同她縹緲的靈魂。
「你……討厭我?」她顫抖地問。
不知怎地,猜測到他對自己可能的排斥,她的心絞痛了起來。
為什麼每個人都討厭她?
「我們只是陌生人,定論喜歡或討厭都太牽強。」翟囅闡述心中的想法,並不贅言。
「無妨,我不強迫你喜歡我……」不希望洩漏出心底的脆弱,絳雪武裝起自己,說著言不由衷的話。
「你……」
「你還是回去休息吧,按照你的說法,你待在梅煙渚不是一兩天的事,如果每時每刻都要這麼掛心我,你的日子會過得很累、很辛苦。」不給他反駁的機會,她又說,「我會盡量不為難你的,我答應你會調整自己的心態,時時刻刻小心翼翼。」日子已經不快樂了,他們還要逼她提心吊膽地度過每一天……「但是……」她的眼眶終於承受不住眼淚的灼熱與重量,淚珠一顆顆進落,「能不能求求你,不要再限制、縮小我的生活圈子了……」
「我沒有限制、縮小你的生活圈子……」
「你有!」絳雪說得斬釘截鐵,眼神好幽怨,「梅煙渚好小的,只能在這裡活動已經很悲哀了,不要再把我關在房間裡,好不好?你有你的責任,我有我的痛苦,我不強迫你違背責任,但請你也站在我的立場替我想想,你們如此的關心,我消受不起啊!」
「別把自己形容得這麼卑屈,和很多人比較起來,你是幸福的。」翟囅意圖以旁觀者的角度來評斷分析她的心情,殊不知已跳脫不開心底怨怪情緒的糾纏。
如果兩個人都能靜下心聆聽,也許不難聽出他話中的嫉妒之意。
認識不到兩天,絳雪彷彿總能在他眼底看到令她心疼的眸光。
「是不是我看錯了,為什麼我總覺得你和我一樣的寂寞?」絳雪凝住他剛毅的臉龐,想試著瞭解他靈魂深處的滄桑。
不知不覺地,她抬起小手,撫著他下顎過於剛硬的線條,觸感有些扎手,是細細的鬍髭,與她手心的柔軟截然不同。
「閉嘴!」恍若埋藏多年的私密被人整個不留情地揭開,翟囅有些老羞成怒,他沉鬱地恫喝,「你不要太自以為是了!」
絳雪一震,霍地噤若寒蟬,眼睛睜得清亮,雙頰染著初醒的紅暈。突來一陣寒風侵襲,教她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輕咳了起來。
翟囅眉頭緊蹙:「進房去。」
「不要……」像是摸清他的脾氣底限,絳雪斗膽地違逆他的意思。
心裡有分情感漸漸清晰了,教遭親人拋棄、友人疏離的她找到了另一種依靠與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