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醫不信。「聽說凝煙容貌出眾,身懷異香,你不心動?」
「年少輕狂,當然心動,老實說,看個金枝玉葉的公主為自己神魂顛倒,確實心動,後來……就膩了。日子久了,大理王也聽到些謠言,召見我跟父親,說我癡心妄想,配不上公主。給了我們父子厚酬,要我們離開大理。為了顧及公主顏面,我編個謊言騙她說要來中原尋新的花種。」
「這麼說——凝煙是自作多情?」
邵賜方又剪了一株花,花瓣散地,像誰咳了紅血。他冷道:「我只跟您的女兒有盟誓,我答應要愛婉兒一輩子,只愛婉兒。」這是真心話。直到遇上唐婉婉,他才懂什麼是愛情。凝煙只是他年少輕狂的一個夢,婉兒才是他相依相守的人兒。
鬼醫爬到他腳邊,仰頭看他。「你知道的,我毒門絕學不外傳……」
「是。」
「你也知道聖主禁用他國人士。」
「是。」
「如果你膽敢對不起婉兒,我會讓你跟我一樣,在地上爬一世,爬完餘生,叫你求生下得求死不能。」
邵賜方歎息。「我說了,都是凝煙自作多情,我對婉兒是真心真意。」
「既然對凝湮沒感情,她又對你念念不忘。何不利用這點,討好聖主?」
「您意思是?」
「現下凝煙受魔羅教保護,雷魈武功高強,驃將軍已死在他刀下,要從雷魈手中擒走凝煙,絕無可能。但是,如果是凝煙自己往我們這跑,那就不同了。只要替聖主逮著凝煙,奪了還魂丹,這日後我們在朝裡的地位將大大提升。」
邵賜方望著親手栽的滿院紅牡丹,烈日下,牡丹花苑,像片紅海,風吹,紅海翻騰,他眼睛也紅了,心跳激越,血液沸騰。是啊,他的榮華富貴啊……
鬼醫又說:「你不想當官嗎?你安於一世當我的助手?別傻了,去謀個一官半職,只要能救活聖主的小女兒,還怕不飛黃騰達嗎?」鬼醫慫恿。
邵賜方捻住顫動的花瓣,記憶中,艷陽下,他和凝煙在花海底追逐。她銀鈴似的笑聲,捧著花吃的模樣。他要離開時,她抓著他的衣角哭泣,他不忍,便說今生非她不娶,她聽後淚盈於睫,也說非他不嫁。
她當真了?隨口的誓言,她認真記住了?她可是金枝玉葉的公主,他一介平民,真能教她念念不忘?她會那麼傻?
第三章
凝煙不高興了,雷魈帶著她,行過懸崖峭壁,也乘舟越湖,或在山林濃蔭處漫遊。
雷魈告訴她,邵賜方隱居祺霖山。一個月過去,凝煙從開始的歡喜,變得憂鬱和懷疑。雷魈知道,她的耐性蝕光了。
她越來越少開口,食量越來越少。而他呢?他越來越捨不得放開她,尤其在他們愈來愈熟悉後。他對凝煙的妄想也越來越深,每日都在矛盾裡度過,深夜為著心裡藏的秘密輾轉失眠。
但是,每每望著凝煙,真相卻又說不出口。
凝煙,邵賜方已經忘了與你的盟誓,他早已另娶他人。
雷魈說不出口,她知道了,會哭麼?
這日,曉風清,幽沼綠,雲澹風高葉亂飛。凝煙注視著紅艷滿澤的蓮花,神情憂鬱。
「還有多遠?」她問雷魈。風襲來,拂動髮梢,拂亂雷魈的心。
「前頭有飯館,過這片林子就可以休息了。」還是沒正面回答。
「已經一個多月,祺霖山這麼遠?」
水風涼,質疑的口氣令他心冷。「走吧。」撂話就走,豹兒咬住他衣袂。回頭,看她沒跟上來,她還瞪著沼澤發呆。
「怎麼?」
凝煙緩緩回過臉來,盯住他。「你是不是騙我?」目光冷厲。
雷魈面色一沉,道:「不信?那你走。」轉身離開,他身後凝煙瞇起眼,冷看著那一人一獸消失於小徑。
是她多心嗎?
她沒跟過去,雷魈也沒等她。風凜凜,吹動衣袂,這段時日與他建立的友誼終不敵心上的憂疑,開始動搖。
雷魈會不會騙她?凝煙遲疑著。
小徑,日光搖曳,樹影婆娑在地,蒲公英如絮,團飛著,像晴天霜雪。
雷魈若是騙她,肯定是為了什麼好處,但看他走得瀟灑……唉,真是她多心了。凝煙邁步追上去。
深夜,他們寄宿一家客棧。
凝湮沒胃口,冷眼瞅著一桌飯菜,對面,雷魈自顧進食,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也不理她。
凝煙苦笑,他生氣了?!開口道歉。「對不住,我不該懷疑你。」
雷魈聽了,還是不發一語,扒飯,飲酒。為了掩飾心虛,他不看她眼睛。
凝煙瞟他一眼,笑了。「這麼好吃?」
雷魈怔住,抬頭看她。她笑容慘淡,氣色很差。
凝煙微笑著問他:「欸,有沒有吃過白族的酸辣魚?」
見雷魈搖頭,她又說:「洱海弓魚?」
雷魈又是搖頭,她歎息。「中原人又是豬又是羊,我們大理最好吃魚……」說完,落寞地乾了杯酒。
雷魈眼色驟暗,他懂了。原來,凝煙愈來愈憂鬱,不只因為想念邵賜方,她還想家。是啊,淪落江湖的大理公主,跋山涉水的,自然是睡不好吃不慣。她金枝玉葉,而他是流浪慣了的江湖客。
雷魈灌了碗酒,抹嘴,撇下凝煙,轉身上樓,回客房休息了。
凝煙以為他生氣,兀自落寞著,她取來盛牛肉的盤子,往桌底擱。豹兒起身就吃,凝煙摸摸它的頭。
「豹兒豹兒,你主子生氣啦?」她苦笑。「我都道歉了啊。」他也太小氣了。
稍後,凝煙回房,彈指滅了燭火,睡了。胃空蕩,心頭冷。唉,苦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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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露重,霧氣低迷,客棧屋簷,迎風吊著的紅燈籠,滅了。
客棧大門推開,雷魈走出去。他施展輕功,一炷香時間,驚醒城內好幾戶人家,一戶戶揪了人就問事,根據問來的消息,最後闖進首富吳氏宅邸,擄了吳家大廚趙福。
趙福夢中被彪形大漢揪起,一見來者身形剽悍,虎背熊腰的,背上還背著把大刀,頓時嚇得差點屁滾尿流。
「大爺……饒命啊……」這刀鞘抵著,趙福頸子一涼,趕緊先跪再說。
「我有話問你。」雷魈沉聲道,刀鞘硬托起他的下顎。「聽說,你家老爺,愛吃大理菜?」
「是……是。」趙福忙點頭。
「白族酸辣魚會不會做?」
嗄?趙福瞠目。「會。」怎麼回事?問這個?
「有沒有洱海弓魚?」
「有。灶房那醃著好幾尾。」趙福被問得一頭霧水。
雷魈俯瞪他,問:「大理菜會做嗎?」
「會會會。」
嗯,雷魈冷道:「即刻去拿了食材跟我走。」
「嗄?」趙福愣了。「大……大半夜?」
「怎?」雷魈凜眸,瞥他一眼。
趙福住口了。就這麼著,被架出大宅,教黑羅剎借走。
次日,晨霧沁入窗口,飯堂人客稀少。
同昨夜一樣,滿桌子菜,他還是低頭,默默扒飯。她呢?她怔在桌前,看各式菜餚,全是大理菜啊,香噴噴熱呼呼,是故鄉的味道。
凝煙怔住。怎麼一覺醒來,睡前奢望的,就出現眼前。怎麼回事?尋常客棧不可能有這些菜,一早下來,也沒見雷魈跟夥計點菜,滿桌菜像早安排好的。
昨晚,發生什麼事?
凝煙覷他,問:「去哪弄來的?」
雷魈只一句。「快吃。」
凝煙拿箸,添了一碗白粥,飢腸轆轆,顧不得形象,吃得嘖嘖有聲。雷魈不時拿眼角覷她,看她吃一碗又一碗,他面無表情,可心裡滿溢溫暖,覺得滿心歡喜。
看心愛的女人吃他準備的飯菜,吃得津津有味。原來,那滿足比拿刀搠幾百人還爽。
他武功強,沒用,也許永遠贏不到她心,可是,雷魈想,至少他能做些事討她歡喜。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樣,盼她高興,怕她傷心。討好她的同時,好像也討好了自己。她的喜怒哀樂,他太關心後,漸漸地也變成自己的喜怒哀樂。這份感動,這些領悟,點點滴滴,都是遇見凝煙這女人後開始的。
凝煙連吃三碗,撐得太飽動不了,像只懶貓,癱椅子上,懶洋洋笑著,幸福得瞇起眼睛。
「太好吃了。」好懷念的菜色啊,好愉快。吃得舒服滿足,鬱結多日的身心就舒暢了。雷魈飲湯,從懷裡掏出顆鹽梅放至她面前。
「給我的?」凝煙瞅著鹽梅。雷魈點頭,她捻梅端詳。晨光中,纖白指間,鹽梅潤著。有一株花,栩栩如生地攀住梅身。
她眼中閃過一抹詫異。「用什麼雕的?」
雷魎拍拍桌面歃刀。好幾夜,黑豹陪他不睡。每到一處客棧,他就在人家的床板,窗板,桌面,椅凳上頭,用歃刀雕花。他總會學成的,雖然一向只懂蠻力,可現在,他還懂得綿力。唯有綿力,才能在不破壞梅身的情況下,雕好花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