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瞧阮臥秋豎耳聆聽,像是隨時要揪她小辮子似的,不禁輕笑:
「阮爺,難得在作畫外的時間遇見您。您看起來──」很隨便瞄他一身的儒袍,燦笑道:「真是一臉容光煥發,英氣逼人,杜某差點以為您吃了什麼仙丹妙藥呢。」聽見他冷哼,她心裡扮了個鬼臉,當作不知道他的嫌惡。
沒看見沒聽見,這可是她一向明哲保身之道。
「她……就是杜三衡?」老邁聲音忽然響起,充滿不可思議。
杜三衡循聲看去,暗自訝異廳內還有一名年約五十開外的老頭兒。
「田世伯,她正是杜三衡。」阮臥秋冷聲道。
「不可能!杜三衡是個男人,而且還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就算她女扮男裝,年歲也不足啊!」
她聞言,眼珠子從那老頭兒轉向阮臥秋,見他臉色沉著,側耳細聽,分明在觀察她的反應。
她心裡略感好笑,神色卻沒動靜,只向那老頭兒拱手作揖,照常展露笑顏:
「老爺子見過杜三衡麼?」她對這老人一點印象也沒有。
「不,老夫沒見過杜畫師,不過聽人道他相貌斯文,年過三十,高瘦之身。」那富泰貴氣的老頭遲疑地看向她。「姑娘,你當真是杜三衡?還是同名同姓?」
「杜某真是杜三衡啊,三衡是我爹為我親取,我可不敢亂改。老爺子,您見多識廣,理應知道謠言能傳得有多離譜。」她很無辜地攤手笑道。
老爺子捋鬚打量她一會兒,不答反道:「臥秋賢侄,你真是厲害,傳聞宮中尋民間三王多時,二王已入宮成為宮廷畫師,如今只剩杜三衡……」
「宮中要你?」阮臥秋訝道,瞇起沒有焦距的眸轉向她。「為何你不入宮?」
「為何杜某要入宮呢?」她笑道。
「宮中既有聖旨,你怎能不從?」他語氣有點惱怒了。
她失笑:「阮爺,您又不是不知道伴君如伴虎,若是哪天一不小心惹到皇帝老爺,杜某的頭可不能掉了再接回去啊。」
「杜畫師有長才,卻不懂得貢獻朝廷。若人人都像你一般,遲早出事!」他咬牙道,心中對她愈來愈惱。
「阮爺,您看得太嚴重啦,杜某只是小小一名畫師,進了宮也不過是個宮廷畫師,能有什麼貢獻?不就畫畫圖而已,莫說朝史上不會留名,你想想宮中畫師全是男子,要一塊作畫,鬧出什麼亂子,我多可憐啊。」
哼,她把宮中朝官都當是淫賊嗎?顧及身邊有世伯在場,不想損及她的顏面,只得隱忍不發。他伸出手,鳳春立刻扶住他,將他帶回椅前坐下。
杜三衡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倆的舉動,連句話都不用說就能配合得這麼好,難怪二郎堅信阮臥秋的愛妾非鳳春莫屬。
她將視線收回,轉到那老爺子的臉上,卻發現那老爺子正暗自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那眼瞎的阮臥秋。
突然間,那老爺子像察覺她正在看自己,將視線對上她的,呵呵笑了兩聲:
「杜畫師,你年紀輕輕就已被世人封為畫王之一,想來前途不可限量。老夫今天特地帶了一樣東西來,想請杜畫師驗明是否是真品?」
杜三衡聞言,這才注意到廳內有八面屏風……哎啊,那不是──
老爺子差人搬過來,隨即命人退下,防人似的再看鳳春一眼。鳳春附在阮臥秋耳畔低語幾句,後者點頭,道:
「既然田世伯要驗畫,你先下去,晚點再過來。」
等鳳春離去後,杜三衡面帶微笑上前,見那老爺子得意揚揚掀了畫布──
「這是老夫兩年前高價購得的仕女圖屏風。杜畫師,你看,這可是真品嗎?」
她微微傾身,盯著油畫中細緻的建築物。數名女子神色自然在大門前閒聊,猶若真人,其色彩鮮明,陰陽對比極具立體,畫面的深淺也依著西洋的透視畫法而十分真實。
即使閉著眼,她也能勾勒出每一細微處的畫法。睹畫思人,真的好懷念哪……
「杜畫師?」
她依依不捨地拉回視線,瞧見田老爺正興致勃勃地注視她,而他身後坐在椅上的阮臥秋則仔細聆聽廳內的一切變化。
她的視線往上移,看著上方那「浩然正氣」的匾額半天,然後面不改色笑道:
「這確實是杜某的畫,老爺子可沒收藏錯了。」
「杜畫師,這是你十八歲時的畫?」阮臥秋出聲,顯然之前田老爺告訴他畫的內容以及收購的時間。
她掀唇,漾笑更深。「是啊,阮爺,杜某很有可能是難得一見的天才呢。」哎啊哎啊,她沒看錯,他的顏面開始泛起青了,好容易就被激怒啊。這麼討厭她嗎?
「杜畫師,鋒芒畢露只會招來災禍。」
「杜某只知有幾分實力就一定要說幾分話,要不,誰來請我作畫呢?」她轉向老爺子,笑道:「杜三衡之名絕非這兩年流傳,杜某三歲開始學畫至今,鮮少主動為人畫肖像,自然容易讓人造謠,說我是個三十開外的男子……」她從腰間取出一枚印章。「老爺子,你可仔細比對這印章有無問題?」
那田老爺求之不得,立刻小心接過印章,瞇著老眼開始對起屏風角落的印鑒。
杜三衡閒著無聊,朝阮臥秋走去。他一聽她的腳步接近,臉色遽沉,她見狀,心裡卻樂得很,低聲笑問:
「阮爺,你是懷疑杜某並非畫師,請人來驗明正身嗎?」
「既然決定請杜畫師作畫,阮某自然不會懷疑你的身份。」他壓抑道,鼻間又是她身子的香味,這女人,到底離他有多近?知不知羞啊!
「也是。」她笑道:「二郎來請我時,我剛在畫上補色,你要不要聞聞看?我十指還來不及清洗呢。」
阮臥秋還來不及拒絕,就聞到一股極淡的嗆鼻味,正是早上她作畫時常聞到的。她……將十指擺在他的鼻前?
他皺眉,臉龐微微撇開,那股味兒仍緊隨不捨,不由得薄怒道:
「杜畫師,你是個姑娘家,理當自重。」
「阮爺請放心。杜某知道您一向與我不對盤,我不會對你毛手毛腳的。」
「毛手毛腳?」這種話她也說得出口?要不要臉啊!
「阮爺,你又不是我會喜歡的男子,我何必對你毛手毛腳損害自己的名節呢?」
那語氣裡的輕浮,讓他咬牙切齒:「那是再好也不過的了!」
見他氣得好像快要爆炸,卻礙於有長輩在場……回頭看那田老爺還樂不可支地對著印鑒,好像一打算肯定她的身份,她就得自動跳到田府去作畫似的。她揚了揚眉,傾身附在他耳邊說道:
「阮爺,你要將我讓人嗎?」
他心頭一跳,沒想到她會靠得這麼貼近,連話都輕聲細語到親密的地步,直覺揮手相向,她頭一側,避開了。
「你嚇到我了,阮爺。」她笑。
「你在胡搞什麼?」他咬牙,削瘦的臉龐染上一股紅暈,不知是不是被氣的。
「我哪有!」她低喊冤枉:「杜某只是問你,是不是要將我讓人?」
「讓什麼人?」她是他的誰?談什麼讓不讓?
「我瞧你世伯熱中得很,我很怕他向你討人回去為他作畫啊。」
阮臥秋聞言,微微錯愕。
「我這人呢,很少幫人畫肖像的。要畫,起碼也得像阮爺一般俊秀賽潘安才成,否則杜某天天面對,那可痛苦了!」
「油嘴滑舌!」他暗罵。
「我只是想讓阮爺明白,我可無意被讓啊。」
「你別靠這麼近。」令人心煩意亂的!
「是是是……啊,對了,阮爺,我的顏料不足了,不知道是要請您府邸的人幫我買呢,還是我自個兒去買?」
「顏料?」
「是,紫粉三錢,片子粉五錢,綠土也三錢……」
那是什麼東西?阮臥秋抿緊嘴,聽她叫聲「忘了」,好像從袖間掏出紙張繼續念給他聽。這女人!明知他根本算是門外漢,豈會懂這些玩意?分明故意玩他!仗他眼瞎好欺負嗎?愈想愈惱,不由得憤憤拂袖。
「哎啊。」她記下的顏料紙給拋了出去。彎身欲撿,袖衫才下小心擦過他的臉龐,他彷彿受到驚嚇,怒極起身。
起身之際,推撞到她,她沒站穩,撞倒桌上瓷杯,「鏘」地一聲,杯落立碎。杜三衡眼明腳快地跳離原地,他卻聽到破碎的聲音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啦?好賢侄,出了什麼事?」田老爺終於發現不對勁。
「沒事沒事。」杜三衡暗拍胸,嘴裡喊道:「田老爺,可驗明了?」大眼忍不住覷著阮臥秋。他緊皺著眉頭,不發一語。
「驗明了驗明了,果然是杜三衡。杜畫師,不知道你──」
她連忙取回印章,小心收起,又笑:「既然驗明了,阮爺也可放心。欸,我去找鳳春來收拾,免得阮爺眼瞎,一下小心受了傷,那杜某可就罪過了。」逃之夭夭,逃之夭夭去!再留下會死人的。
「你!」阮臥秋終於回神,瞇眼瞪往她的方向。聽她足音一如往昔,應是沒有受到波及,同時聽見田世伯趕緊拉過畫布蓋住屏風,像隨時怕人多看一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