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娘。」杜三衡微笑:「二郎是繼子,還是養子?」
「我沒成過親,自然是養子……杜畫師,是誰告訴你的?」
「果然是養子啊,難怪我老覺得他怎麼看都不像你,而你怎麼看都像另一個人,尤其是一臉又惱又火的時候。」
鳳春心頭一跳,對上她的眼神。後者眸裡一片無辜,低頭吃著飯,當作沒有看見鳳春那複雜的視線。
欸,阮府的秘密有點多了,她怕以後得跟阮臥秋結伴當瞎子,才不會動不動就發現。以後啊,她心裡竟然還出現「以後」這二字,看來這回她是不想先跑路了。
「知府大人的話誰敢不從?現下,知府大人的獨子寶少爺就在此地,朝廷要徵收阮府,你要不從就是抗命!」廳內傳出喝斥的聲音。
杜三衡嘴裡尚有飯香,瞳眸卻往小洞裡瞧去。
「不知道朝廷要徵收阮某府邸,是作為何種用途?」
不徐不緩的聲音是出自他的,她有點想笑,笑他只要事關朝廷,必定理智在前,不像面對她,一股腦的就是愛罵人,真不公平。
「朝廷要徵收,自然是有用途的,由得你這市井小民追問嗎?」那當差的奴僕罵道:「徵收急用,給你們兩個時辰打點包袱,一個阮姓人都不准留下!」
阮臥秋瞇眼,側耳傾聽四周的聲響。之前陳恩附在他耳邊低語,此次前來的官兵約莫二十多人,光在廳內就有十來個,呼吸聲雜亂不定,移動的腳步聲遠不如杜三衡那踏實的步伐,壓根不像是久受訓練的士兵。
「就算小民無權得知,但敢問公文何處?」
「公……公文?」彷彿有人在對看,然後罵道:「你這賤民!要你讓出府邸就是,哪來的這麼多廢話?難道你要入了牢受了刑,才知道什麼叫做官?」
「誰說我家爺兒是賤民!」
「陳恩!」他伸手擋住那要衝上前拚命的孩子,壓抑心裡怒氣,沉聲道:「本朝律法確有一條,凡徵收民間用宅,必有公文。現在萬晉年間四海昇平,既無水旱,也沒有瘟疫橫行,何須徵收?若大人無法可據,恕小民斷然不能捐出府邸!」
「唉,果然硬碰硬啊……」杜三衡低喃,筷子停在半空,連飯也忘了吃。
「你不捐,寶少爺也得強行徵收!」那人顯然惱羞成怒。
「若要強征,那就公堂上見!」阮臥秋毫不遲疑,雙目銳利地瞪著前方。
如果不是曾聽說阮府主子是個瞎子,真要以為他凌厲的雙眼是瞪著自己的。不知為何,那差使有點心虛,一抬頭看見「浩然正氣」的匾額,就在阮臥秋的身後。
有多少人家中掛著這四字匾額,到頭來還不是屈服了!何況只是個瞎子?思及此,那差使挺胸罵道:「要公堂上見,也行,只怕你直得進去,橫得出來,得找人來收屍呢!」
「何必跟這瞎子說這麼多?」高進寶搖扇,哼笑:「你的女人力氣不小,差點斷了我的手筋,這筆帳我可得好好跟她算算。下去搜,把那女人跟杜三衡全給我搜出來!女人給我,杜三衡就交給我爹,由他帶進宮中,正好立大功!」
阮臥秋一聽,臉色遽變。身邊的鳳二郎與陳恩暗叫不妙,爺兒的火氣要爆了!
「樹大招風、樹大招風。」窗外偷聽的杜三衡咕噥,目光仍緊膠著他的背影。良民鬥不了惡官啊,他怎會不懂?把她交出去便是!
她沉吟一會兒,放下碗筷,用力撕下頰面白布,露出開始結痂的傷口,鳳春見狀,連忙制止,低喊:
「杜畫師,你的傷口不能見風,一見風就會留疤的!」
她不以為意笑道:「這點疤痕留下也算好事。」
「杜畫師!」
「我還想活著走出阮府。」她笑歎:「依阮爺的性子,我怕最後連我都死無全屍呢。」
「我家少爺是要保你,並非要你羊入虎口啊!」
「阮爺要保我,我真是受寵若驚。」她笑得爽快,眨眨眼:「鳳娘,你覺得我像任人宰割的小羊嗎?」
鳳春見她一點也不害怕,反而躍躍欲試,像隨時都可以進廳內,替阮府解圍。心裡一陣迷惑,她與少爺明明不對盤的,如今卻肯以身家性命去涉險,一點也不像那平日貪圖快樂的杜畫師啊!
杜三衡暗暗吸氣,正欲起身,忽然聽見正氣廳外小小的騷動。她微微探出臉,瞧見院子裡形勢遽改。
不知何時,一名錦衣男子頭戴玉冠,手執搖扇,一派灑脫,堂而皇之走進阮府,身後數名隨身武士,全把高進寶帶來的官兵制服。
突地,那男子像察覺有人在注視,他微側過面,對上杜三衡的眼。
她目不轉睛,連眼皮都沒眨動一下,那細長的眸瞳透著幾許的陰柔,然後似笑非笑地移開,走進廳內。
「來人啊!把這一干人等都給架走!」廳內,高進寶叫道。
「誰敢?」阮臥秋怒目喝道:「依法無據,王朝之下恣意抓人,凡屬朝中官員親戚狐假虎威者,罪加一等!」即使不見物,他依舊瞪向四周,威喝:「官兵私用,不論其情可憫,一律撤其職務,再分罪責,誰敢無故抓人?」
正氣廳內,「浩然正氣」高懸,一時間官兵面面相覷,無人敢吭一聲,直到輕滑半諷的聲音響起──
「我就說,天下間,看見他的人就如同看見打不死的律法,也就只有這麼一個人,賊人看見他都只有認罪的份。臥秋兄,好久不見了。」那錦衣男子優閒踱進廳內,很隨意地看了匾額一眼,然後掃視廳內眾人,最後落在高進寶身上。
「外頭是誰帶來的官兵?本爵爺還當是哪位公公不要命了,膽敢瞞著我向前都察巡撫阮臥秋私頒聖旨,原來,只是個鬧場的角兒啊。」
「少爺,是東方大人!」鳳二郎咬牙切齒地低語。
「誰是東方大人?阮爺的朋友嗎?」窗外杜三衡問道。這人看起來不像是阮臥秋會結交的朋友。太陰了,方才對看之間,臉皮都麻了。
「不,當年少爺在朝中為官時,東方大人處處與少爺作對。有人說,當初毒瞎少爺的賊人,正是東方非的人馬。就算少爺辭了官,他仍然不放過少爺,每年秋風一起,必定來阮府作客,也一定會帶來一名名醫為少爺治眼……」
「八年從未間斷?」杜三衡訝問。
鳳春歎了口氣,道:「每年秋風起的日子不定,但,秋風一起,有個人卻一定會到。從少爺辭官之後,他共來八次,不曾間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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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洗之後,東方非一身儒雅衣袍,完全無官派作風,摒退隨身武士,笑道:
「臥秋兄,又是一年不見了。好歹我也為你解了圍,你不感激我,反而板著一張臉,真讓我好生的失望啊。」
縱然心裡對此人有成見,阮臥秋仍壓抑下來,平靜道:
「東方大人此次前來,有何事需要小民效勞?」
東方非一挑眉,薄唇掀笑,嘗了口熱茶,隨即斥道:「這是什麼茶?也配得上臥秋兄嗎?你身邊的丫頭……」
「民女鳳春。」鳳春垂首,即使不願,也只能恭敬福身。
「是了,我想起來了,這叫鳳春的,打你當官時,就跟在你身邊了,是不?你泡的是什麼茶?去拿酒來!咱們兄弟倆許久未見,確實該好好暢飲一番。」
鳳春遲疑著,在看見自家主子微不可見的點頭後,才匆匆離去。
「你身邊的人真是死心眼兒,你人都瞎了,他們還沒鬧個鳥獸散,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做人太好。」東方非漫不經心道。
「東方大人,今年你來,究竟又是為什麼?」
「當然是為你一雙眼睛啊。」東方非理所當然道。
「阮某的雙眼確實已經沒有救了,東方大人不必再白費功夫。」
「我白費功夫?」東方非哈哈大笑:「我從來不知道白費功夫是什麼滋味,我要做的,誰能說不?皇帝老爺也不成!」見阮臥秋臉色流露出薄怒,東方非心頭更喜,笑道:「這回,我又找到一個名醫啦,臥秋兄可一定要試試!」
「阮某心領了。」
「心領?」他揚眉,哼笑:「你若不肯醫治,那名醫一家十八口,就只有去見閻王爺兒的份,你說,你只是心領了嗎?再說一次,我就吩咐下去,讓那十八口見不著明天早上的太陽!」
「東方非!」阮臥秋猛然站起。
東方非笑聲不斷,在正氣廳內顯得格外刺耳。他搖著扇,打量高懸的匾額,笑道:「你也曾是個大人啊,可惜雙目失明,大好前程盡成空,你想,如果現下我對著聖上提起前都察巡撫阮臥秋,你猜他老人家還記不記得?」
阮臥秋抿起嘴,未置一詞。
「朝中新血交替,又有誰能記得你?」
「若事事都要人記得,當初阮某也不配為官了。」
東方非知他向來表裡如一,從不說違心之論,薄唇不免又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