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他的手捉在胸前。「看我,曾晴巖,你看著我。」
他逼不得已只好看向她,讓她定定地看進他的眼。
雖然她真正想做的是拿一把大鎯頭敲敲他的石頭腦袋,但她還是選擇比較不暴力的方式。她清明無比的眼神凝視著他,朱唇輕敵:「美麗的女人也有心,你感覺到我的心跳了嗎?」
曾晴巖呆成一尊石像。夏日的話打進他的耳朵裡,撞進他的心裡;他的右掌貼著她的左胸,指尖觸著了她的心跳——撲通、撲通……他感覺到她強健旺盛的生命力,也意識到她之所以這麼做的原因。雖然舉止過分大膽不合宜,但她在向他宣示她是一個有心的人、她有靈魂,她要求他公平對待她。
這樣的要求,何其困難?他心想。這個女人太野太美、太眩目,要旁人避開她周圍的光暈看進她心中的柔軟田地,何其困難?
夏日總算放開他,一得到鬆綁,他反射性跳離她三步遠。
夏日見狀,有些無奈、有些惱。他真是一顆石頭,巧匠難雕。
有些賭氣的,她轉過身。「晚安,再見。」
「對不起。」他的心先於他的理智,先一步投降。
身後傳來幾不可聞的道歉,但夏日聽到了。
她一臉燦爛地轉過身來,一手扶在門上。「若不急著走,進來喝杯咖啡如何?也有茶。」
他應該要拒絕她,但他的嘴巴不聽腦袋命令。
「咖啡就可以了。」她身上的濕意令他蹙眉。「你,先換件衣服好嗎?」
夏日已經很訝異自己會請他進屋裡喝咖啡了。她已經準備好被他拒絕,但他沒有,她反倒覺得怪怪的。
「你生病了?」
「沒有。」簡潔俐落的回答——典型曾晴巖式的。
「那,為什麼?」是哪裡不對勁?
曾晴巖低下頭看著她,思索了半晌後才謹慎地道:「我只是在想,雖然我們在婚姻的道路上並不對盤,但為什麼不能當個普通朋友?」
夏日呆了一下,但很快便回過神。她原先只想要求他公平對待她,但他卻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遞出了友誼的手。
她嫣然一笑。「你肯打開友好的大門,我當然可以休兵停戰。這盤棋,算我們平手。有緣千里來相會,曾先生,幸會。」她大方遞出手。
她的手十分小,但十分有力、十分溫暖,他牢牢握住,看進她的眼睛裡;她眼神閃亮,像是將星光捕捉後囚在其中,他不捨移開視線。
「幸會。」他乾澀地說。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覺得事情似乎不該如此發展。但,如果連普通朋友都當不成,他們還能有什麼未來?而他為什麼該在乎他與她是否有未來?
夏日則在心裡嘟喃道!普通朋友?普通朋友可進不了她的公寓大門。一時衝動邀請這石頭進屋,不知道會不會造成什麼後遺症?
她往前踏進一步。
他舉步跟上。
一步差池,可以決定兵家勝負,然而在情場的交會裡,這一步,又當如何?
他們沒有答案。
* * *
等候夏日沐浴更衣的同時,曾晴巖正襟危坐地坐在夏日家中的小沙發上。
進入浴室之前,夏日請他「隨意」、「自理」。於是他坐在人家的沙發上,將咖啡豆放在研磨機裡磨成粉末,準備煮咖啡。
他的女性朋友不多,少數幾位也只是淺交。所以他不常進入女人的住處,現下待在一個還談不上熟識的女子的單身公寓裡,他難免有些不自在。
早在他隨著江夏日踏進她屋裡來的那一剎那,女性的、屬於他常在她身上嗅到的那股女性芳香便籠罩住他全身感官,他覺得自已全身的感官都敏感起來了。
他小心翼翼,不敢顯露出太多情緒。以免令自己對這次的造訪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不是沒談過戀愛,但少數幾次,交往的時間都不長。
這時代的女人,經濟獨立,個性堅強,不容易討好,老式的追求手段已經不能吸引對方,而他正好又是那種不懂得討好女人的男人,所以她們一個個離他而去。她們認為他太過正經八百,她們喜歡像克翔那種嘴上黏糖的男人。
他不是沒有自我檢討過,但他始終學不來那一套,也早已放棄透過長期的交往來尋找結婚對象。
他很寂寞。而他懷疑,此刻他在江夏日的屋子裡磨咖啡豆的原因是因為他寂寞到了極點。他不想回到自己的住處,獨自面對一室冷清——那樣的夜,他經歷過太多。
夏日的屋內陳設十分簡單樸實,一點都不像他預期中的那樣——華麗庸俗,比如空氣裡灑滿了香水、到處都是蕾絲和紅色的玫瑰花之類。相反地,公寓的空間並不大,大約足夠兩人居住,所以一個人住在這裡仍然顯得寬敞;室內佈置得十分清爽,沒有多餘的傢俱飾品,感覺十分寬闊。他沒有看到任何噴灑香水的裝飾,他猜想這屋裡的淡淡清香,源自於浴室中的玫瑰香精沐浴乳——與公寓主人身上的香味相似。
幸虧咖啡豆的香味強烈得足以掩蓋過那若有似無的玫瑰花香,不然,他想,他可能要頭暈了。
紮實的藍山咖啡豆上終於磨成了粉,他熟練地將粉末倒進濾紙理,以小酒精燈慢慢煎煮。
很高級的咖啡豆,以及很高級的煮咖啡壺。
這裡的主人過的是一種很有品味的生活。
靠牆的架子上陳列著上百片的CD,有古典音樂、也有流行歌;百老匯的歌劇和鋼琴曲,也在實木架上佔有一席之地。架子和CD外殼上頭沒有半點灰塵。
這裡的主人顯然勤於保養傢俱和收藏。
應該是僱用鐘點女傭來收拾的吧。他實在很難想像像江夏日這樣的女人會有閒情逸致坐在沙發墊上用她的玉指清理灰塵。打掃工作和她給人的感覺好像不太搭調。話說回來,他做出這樣的判斷會不會太武斷?
也許她並非她刻意示人那樣……
曾暗巖想起有一回他遇見她的景象——那天在超級市場,她選出了一顆好芋頭,而且她還知道這時節並非芋頭的產季。
而今天,他見到了她的廚房。收拾得很乾淨,但並不是完全沒使用過的。
她是請了廚子,還是真的自己下廚?
曾晴巖苦笑,他發現他一點兒也不懂這個女人。
在他眼中,她是一團火,令男人渴望,卻不是他理想的典型。
然而她不單單是一團火。在熾熱的火焰背後,他不知道究竟有些什麼,但是必定有些什麼。
而想要知道究竟隱藏在火焰背後的是什麼?恐怕唯一的途徑便是穿過那團烈火,戰勝熾焰才能得到答案吧。
絕對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誰能有這等本事?這等勇氣?
看著咖啡粉末在濾紙的吸收下漸漸與水交融成香氣四溢的汁液。
他的心,有萬般不確定。
* * *
太親密了。
她想。
夏日泡在自家的按摩浴缸裡,頭仰著枕著磚瓷,享受熱水親吻肌膚的愉悅感覺,被溫熱的蒸氣烘得全身暖烘烘的,骨頭懶洋洋。
她噙起唇,好奇浴室門外、客廳裡,那位石頭先生此時此刻正在做什麼?
她聞到咖啡香味,是藍山,香醇略酸,有果香。
她的櫥櫃裡有藍山、日曬摩卡、巴西咖啡豆。
但她聞到的是藍山,她的最愛,看來這位先生在咖啡上的品味與她雷同。
他真的乖乖聽話,煮了咖啡。夏日想笑,覺得她這個主人當得真失敗,竟然使喚客人自己動手。
忍不住的,夏日笑了又笑。
奇怪,心情為什麼這麼好呢?
感覺就像是每回和這位石頭先生鬥法勝利後的happy 再乘以十倍。
難道就只因為他在她家門口為她拉了幾首巴哈就高興成這樣?夏日不知道她這麼容易取悅。
捧水拍在肩膀上,夏日舒服得幾乎快在浴缸裡睡著。
熱水讓她的肌膚敏感不已。
突來一陣戰慄,她睜開眼睛,意識到這整件事的詭異處——太親密了,她居然在深夜裡讓一個她還談不上瞭解的男人進她屋裡,她甚至還在這種敏感時候洗澡?而他與她只隔一道門!
如果他存心不良,那怎麼辦?
她的浴室大門可不是無堅不摧的。
如果他硬闖進來「哈哈哈……」夏日拍著腿,忍不住大笑出聲。
石頭先生如果會獸性大發,破壞她的門闖進浴室裡,她一定會稱讚他勇氣可嘉。
他不可能會做這種事。她猜即使現在他一個人待在她的客廳裡,也一定是正襟危坐、循規蹈矩,除非必要,不會亂碰任何東西。
他是一個很正直的人。
她想她信任他。這個世界上,能讓她信任的男人只有她的親人,以及她將之視為摯友的男人,亞修、趙星,還有丹尼爾……
至於曾晴巖,他,是個異數吧?或者是例外。
無論他是什麼,今晚這一切,還是……太過親密了……
* * *
太親密了。
曾晴巖望著好不容易煮好的咖啡,四溢的香氣誘引著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