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奇,想喚她回過頭。「兩全……」
「小賢。」
「鄭大哥。」她迎向那喚她「小賢」的男人去。
他倆並肩雙雙走過我面前,我仔細一瞧,暗叫了聲。她不正是那位「暈梯」小姐嗎?我看著她的背影,自嘲的搖搖頭。
那男人陪她走樓梯,不知是否也知她暈梯的怪毛病。
「在公司還適應吧?」鄭大哥問她。
「嗯。」她頭垂得好低。
「那就好,否則真難以跟小君交代哩,畢竟是我帶你進來的,有什麼事,儘管來找我,你知道我辦公室在哪。」
「好,好的。」
鄭大哥在下個轉角離開了,她一臉落寞。我猜她對這男人有好感。瞧她這樣失神,準要跌跤。
果不然,不消片刻,我聽見一聲慘叫。
她跌倒了。
我只來得及攙起她。
「你總是這樣漫不經心嗎?」
「啊,你……」
「對,是我。」我察看她的傷勢。
她跌破了膝蓋,腳踝也許扭到了,淚眼潸潸,一張帶淚臉蛋好不可憐。
女人的淚令人生厭,老的小的都一樣。
還以為我的心早已麻痺,無感無覺,如今見此,怎還會有悸動的情緒表現?
她彎下腰看自己的腳。「還好,不是很嚴重……」
不嚴重?這傷起碼讓她好幾天不良於行。我冷笑。「與其催眠自己,不如趕緊就醫。」
她驚訝的抬起頭,眼睛瞪得大大的。「沒那麼嚴重吧!」
「沒那麼嚴重?你試著走走看。」
我放開扶在她後腰的手。
她試著跨出腳步。
才站穩,就疼出了另一泡眼淚。「痛……」
事實勝於雄辯。
我建議她:「也許你該告假回家。」
「我才剛進公司……」
「那又如何?」
「請假……不太好。」
我靜靜看著她。「那麼你現在想怎麼辦?」我承認我是不怎麼憐香惜玉。
「呃,我……」她低頭瞄了瞄腳傷:「我回部門,樓下應該有醫藥箱。」
「喔。」醫藥箱,她當醫藥箱萬能。
她扭著手指:「嗯,那我……我下去了。」
我雙手環胸,不打算助她一臂之力。「慢走。」
她困惑的看著我。「你、你不幫我嗎?」說得彷彿男人照顧女人是天經地義。
「你不是不嚴重?」我瞥她一眼,繞過她身邊,走回開發部。
畢竟還算不上真正冷血,回過頭,看見她還站在那裡沒動,我道:「建議你還是上醫院讓醫生檢查看看,扭傷不是那麼容易好。」
由於沒再回頭,她後來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
直到這會兒又看到她,才記起那回事。
「拜託幫幫忙,請把磁片裡的資料救回來。」她拿著一張磁片,在資訊部裡捉著人喊救命,一臉彷徨,想必又是出了差錯。
這小女子,挺會給自己惹麻煩。
她尖聲喊叫:「什麼,救不回來!」
資訊部的同事擺擺手,表示已經盡力,愛莫能助。
她拿著一張已毀的磁片,孤伶伶地站在一群男人與電腦之中,像極了被棄養的貓,無助又可憐。
「怎麼辦,那是很重要的文件檔……」她哭喪著臉。
「硬碟裡沒有備分嗎?」有人好意點醒。
「沒有,今早電腦出了問題,一堆資料全被銷毀……」
看來這女人麻煩大了。
有人同情心頓起。「來、來,找個人去幫你看看電腦,說不定還有得救。」
她眼睛一亮。
但那好心人立刻澆她冷水:「但別抱太大希望。」
「希望救得回來,不然我就得加一個禮拜的夜班了。」
那真悲慘,可不是。
一名喚作小胖的職員隨她下樓去,我注意到她穿著拖鞋,左腳腳踝裹著傷藥,看來昨天那一場意外在她身上造成不少傷害,走起路來還一拐一拐的,令人大發同情。
十五分鐘後,小胖回來。
部門裡有人好奇地問:「有救嗎?」
小胖做了一個殺頭的手勢。大伙「啊」了一聲,瞭然地埋回電腦螢幕前繼續工作。跟科技產物混久了的人,多多少少有些麻木。
看來「暈梯」小姐在定要加一個禮拜的夜班了。同情她。
「小戈,你今天大不專心。」
我回過頭,看見資訊部主管疑惑的看著我。
「有嗎?」我與他正在討論一件案子的進度。
他大老笑了笑。「我不是瞎子。」
我甘冒大不韙指出:「但你年屆退休。」
「還不至於看不見你心思飛往它方。」
「何方?」我笑笑地。
他亦與我比詐。瞇著眼:「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在水一方?天大的笑話。我揶揄:「不知你退休後是否打算開一間作文班。」
「不,我將轉戰本公司高級顧問。」
不打算繼續閒扯,我道:「這件案子還要不要繼續討論?」
他瞥我一眼。「你心思回來,還有什麼不能繼續。」
是,我們繼續。
「小戈。」才說繼續,他又打岔。
「何事?」
「終有一天,你要爬過我這位置。」
我曰:「當然--而且不需要很久。」戈洵美不是甘心居於下位的人。
「追求情人可也有這樣的勇氣?」他眼露精光。
這人知我太深,我且迴避一避。「要看此人是否值得。」這回答,我自認十分得體。
「年輕人……」他話未說完,似也不打算說,僅是哈哈大笑。
我到很多年以後還記得此君的笑聲。
後來,這位仁兄果然退休,卻不轉任公司顧問,轉行開了一家國小作文班,自得其樂,不在話下。
同在一家公司捧人飯碗,只有兩個可能讓我們永遠不會再碰面,一是我離職,二是她離職。
我方晉陞,她方入門,離職的可能在短期內微乎其微,因公司規定新人即使是試用,至少也需做滿兩個月。
這天下著雨,我的車送去維修,一時興起,搭公司的交通車下班。
一上了車,找位子就坐,許久才發現一道緊盯著我的目光。
我微笑地轉過頭,與那道視線接觸。
好一雙含嗔帶怨的靈靈大眼!
那張紅菱小嘴吞吐著說:「你坐到了麗娟的位置。」
「什麼?」
她困窘著,艱難但不嫌麻煩地又重複了一次:「你坐的這個位置是麗娟的。」
這次我聽懂了。「我不曉得交通車的位置是固定的。」不與此女爭位,我站了起來,就站在原來座位的旁邊,一手扶著椅背。
下班人潮陸續散去。
車開了。
她口中的「麗娟」一直沒有現身。她身邊的位置也就空著。
整個車廂裡的座位都被坐滿,只剩她身邊這個「麗娟的位置」沒有人人坐。車子開動後,我瞥見她臉色有些不自然。
她不知從何處翻出了一本舊雜誌,一副很專心地在閱讀著。
我趁機打量她。她左踝上那種臭臭的藥布已經拿掉,換上一塊像是金絲膏的東西。身上的一件暗灰套裝像極了窗外烏雲的顏色,不知是衣著的關係還是怎樣?她的臉色也灰濛濛的。
車內有同事認得我。「洵美大哥,你怎麼不坐?」
如果全車的人都坐著,只有一人站立,此人難免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
「沒有我的位置啊,我平常又不坐交通車。」
然後,乘客們的注意力漸漸轉移到她身邊的空位上。
我清楚看見她的耳根微微泛紅,但我視若無睹,不動聲色。
「咦,你面前不是就有一個空位嗎?」
「啊,那是「麗娟的位置」。」
我話才出口,便有人道:「麗娟今天請假沒來上班。」
「是嗎?」
我見她的手顫抖了下,那本雜誌的書口都要叫她給捏爛了。
某位同事熱心地補充:「我跟麗娟同部門,她請了一個月的產假。」
眼前女子她唇色泛白似死人。
我俯首詢問:「那麼我可以坐下嘍?」
「當然,請坐。」這聲音聽來居然有點咬牙切齒,希望我不是招惹到一個女煞星。
我笑盈盈地在「麗娟的位置」坐下。
落坐時,我的肩碰到了她的肩,她似受驚小鹿,立刻避得我遠遠的。
一把濕傘掛在窗溝,殘存的雨水順著傘尖滑下,一滴、一滴,讓我不自覺又注意起她的腳。
原可以不搭理對方,坐到下車。
卻仍是問了這麼一句:「腳傷痊癒得如何?」
她目不轉睛,輕聲道:「不要跟我說話。」
「什麼?」我不信她果真那麼說。
抿了抿唇,她擱下掩面的雜誌,眼角帶淚。我一怔,只聽見她說:「我討厭你。」
她討厭我?!
哈,被一個女人討厭,原來是這種滋味。
我幾乎沒大笑出聲。她一見我臉色,頓時抿起嘴,捉起窗溝上掛著的傘,從我大腿上踉蹌的橫越過去。
她在一條商店街下了車,走得狼狽,交通車重新上路,把她的身影和傘一塊拋到大老遠後。
倔強!
旁人並不知我們底細,我轉過面來,看見她剛剛閒翻的那本舊雜誌掉在座椅上。
封皮上印著雜誌名,叫作「愛情的結局」,是一本小說連載刊物。
隨手翻了幾頁,便將之拋到一旁。
「結局」這字眼令人不悅。
結局出現在結束之時,結束以後,任何事還有何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