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腦子裡記了太多東西,一個不特別重要的人名,要我記住,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實在不能夠怪我。
若果為這種事怪我,那我這輩子欠的債,真真三生三世也還不清。
我不記得小美提到的那個人。
但我想我永遠不會將眼前這男人忘記。
小美家中有人等門,先離開了,我多賴了一會兒,離開酒吧時,天色已晚,也沒再塞車。
我望著酒吧招牌「下班塞車時」,不禁會心一笑。
誰願意當一尾下班的魚,被困在車水馬龍的死潭水中發臭發悶?想必這老闆亦是性情中人。
與其困坐車陣中,不如下車到酒吧裡點一杯酒。
正當舉頭望招牌的同時,一個極性感的聲音出現在耳後。
「沒想到你會來這裡?」
我全身寒毛似貓兒般豎起。這聲音、這說話的調調,我印象之深像是前世已認識。
我不願轉過頭,但要花上好大的勁才能克制自己回頭看。
彷彿知我心事,男人在身後嘲諷:「怕我醜,破壞幻想?」
我囁嚅道:「白居易?」
像說行話一樣,那人道:「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驚喜萬分我原不知道我會這樣歡欣見到他的出現--現在我知道了!
我回過頭,對上那張過分狂野的俊臉。
他有一雙像是隨時隨地都要調侃人的壞眼睛,迷死人。
「我說過我們會再見面。」
我從他眼中讀出:「但沒料到會是此時此地吧?」
他笑彎了眼。「不再有人比你更知道我。」
我沒那麼好騙。「我不知道你,你是誰?你是什麼人?」
他開口答我:「康洋,愛你、與你愛的男人。」
愛情是天生注定好的。什麼人會對什麼人動心,完全是不可抗拒的事,不是在定好的人,約會一百次也還是要分手。
康洋……是的,我相信我會愛上他。不是昨天就會是今天,不是今天也會是明天。
而也許,在露台那一夜,我已經心動。
康洋是「下班塞車時」的老闆。
我約會的時間全給了他。
我們有時在酒吧裡一起調酒給來客,有時在打烊後一起酌酒。
不沾酒時,我們開飛車逐落日,有時也被警察追;有康洋在,犯罪好似也成了一件有趣的事。(這真是不應該,小小懺悔一下。)
飛車累了,就窩在車裡看海潮,肩靠著肩,分享那種只合宜存在於情人間的親匿。
我好似從來都沒有這麼年輕過,與他在一起,上山下海,無有不敢去的地方。康洋帶我上翡翠灣玩飛行傘,起初我不敢,但看他飛得那麼好,幾次下來,忍不住也想上場試試。
康洋是中華飛行運動協會的會員,我在他的指導下,很快就上了手。一開始飛向藍天--完了完了,從此我愛上飛行的滋味,再也不願放棄。上司看我工作心不在焉,頻頻關照。
我不答不怒不忿不在乎,笑得像花癡,他以為我發病,放我十天長假,勒令收假歸來之時,務必將病情控制住。他還需要我為他賣命。
我樂得收拾行李,與康洋出海去。
他太懂得享受。
我們乘私人遊艇,從基隆港出海,到花東太平洋去貫鯨。
看見遊艇時,我本以為是租來的,想想不對,他駕駛技術極熟練,對待這船像對待自己的財產似的自在。
我問:「酒吧生意這麼好,買得起私人遊艇?」這種船,在台灣似乎尚不流行。太招搖。
他逕是笑,不否認也不承認。
疑心在看見成群的鯨豚時被我拋得一乾二淨。我抱著他又跳又叫,活像劉姥姥入大觀園,一副老土。
「喔,雙喜,你真可愛。」他圈摟住我,不住地吻我、吻,直到我忘記了鯨魚、忘記了海洋,眼中只剩下他。
「康洋,我們永遠留在這裡永遠不要回去。」
這裡是人間的失樂園,在這個地方,可以不計較誰愛得多,誰愛得少?可以不管未來如何,甚至可以不問彼此的名。我真願意相信愛情在這裡能夠直到永遠。他笑而不答,一雙眼盛著足以將我溺斃的滿滿愛意。
我閉著眼,趴在他身上,享受著海風與陽光。
舒服地歎了口氣,我呢喃:「康洋,我已很滿足,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很多人一輩子連愛是什麼也不知道。曾經深愛過,已經足夠。
收假回來,我迅速進入平時備戰狀態,一切運作恢復正常,上司直呼「萬幸」。
「楊小姐,請看這個。」曉君拿著一本雜誌出現,翻開其中一頁。
我瞥了一眼上頭的俊男美女,笑問:「曉君,你想告訴我什麼?」
「康洋不只是酒吧的老闆,他是冠亞集團的少東,前不久已和環球金融的千金訂婚,婚期就在下禮拜。」曉君怕傷了我,含蓄地道:「楊小姐,衷心希望你們只是朋友之交。」她近在我身側,我一切活動都瞞不了她。
「如果我說不是呢?」我與康洋,不單單只是朋友。
「早日忘了他。」曉君勸我。
我搖頭。「不可能,回憶太美好,忘記多可惜。」
曉君急了。「但是他騙你……」
我道:「他沒騙我。」
她悲憤有加。「我替你不值啊。」
我仍是搖頭。「我覺得很值得。」
「值得?」曉君怪聲道。
我笑道:「是的,很值得。」我們有過的一切十分美好,在最美麗時結束,是愛情最好的結局。
我談了一場美麗的戀情,感覺非常滿足。像是找到過一雙合適的鞋,穿它去看電影。雖然這雙鞋壞了、舊了,但美好的回憶依然不褪色。曉君呆住。
她不懂,我知道。
但無所謂,這原不關她的事,她有自己的人生要走。
那麼,後來呢?
這麼美的一場戀情卻不能有所結果,看在許多人眼中,都深感抱憾。
我不知道故事是怎麼流傳出去的,每回有人聽到這裡,便來追問我--「後來怎麼樣了?」
或者更有多事者,不甘心「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硬要替它添上一個結尾,內容大要無非是--
康公子拋下億萬家產及未婚妻,為追求真愛,與本人私奔結婚,生下一堆娃娃,最後終於得到康家諒解,重回豪門,一家人重此過著幸福怏樂的日子。
多無趣!我回以冷笑。
後來怎麼樣了,干卿何事?
警告諸位別企圖用番茄丟我,否則可有人會找你拚命喔。
不信?
好,有膽咱們試試。
我拔嗓高喊:「陸承信快來人,有人要欺負你親愛的老婆!」
第九章
♂承信:你是天上的星!
假期回到家,親舊圍在客廳裡搓牌,我將鞋脫在玄關,打算悄悄上樓,不想驚動牌桌上的人。
媽眼尖,瞧見了我。
「承信,你要何時才要讓媽抱孫?」
「媽還年輕,不用急。」我忙應承。
「承信,你中意什麼樣的女孩,姑媽替你牽個線如何?」
「不敢煩勞,怕姑媽白忙。」我誠惶誠恐。
「承信,你老大不小了。」
「謝謝關照,我忙於研究,晚幾年成家也是好的。」我笑道。
「承信,你是不是不打算結婚了?」
我說:「怎麼會?大概是緣分還沒到吧。」
「這孩子老實得不像話,都快三十了,不見有來往對象,真令人著急呀……」家人常這樣說。
「不怕不怕,好酒沉甕底嘛。」善心的鄰居說。
愧不敢當,還是悄悄退到一邊,免得逢人再問起,讓人為我婚事操心。
我陸承信不過是一名大學副教授,即使明年升了等,仍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男人。聯考、甄試;助教、講師……一路走來,從讀書到就業,每一個步驟無不按照規矩。像我這樣的男人,街上一把捉,要將我這個人「推銷」出去,肯定要費一番大工程,勞民傷財,不如還是躲回研究室,整理未完成的研究計畫來得實際許多。其實我不真如他人說的那樣老實。旁人霧裡看花,總不比本人親自現身說法來得清楚。
我不是沒有遇見過喜歡的女孩。
曾有一個女孩子,笑起來時,兩頰露出一對小酒窩,煞是可愛,讓人瞧了心情愉快,沒有負擔。
我看著看著,看了許久,不知不覺就喜歡上她的笑。
時歷多年,我一直以為我忘了她,直到前陣子一個高中同學聯絡到我,提起她的事,我才發現原來我從不曾將她自記憶裡抹除。
多少年來,她的笑容就在腦海中伴著我,日日夜夜。
這女孩有個好名,她叫雙喜。
雙喜臨門,喜氣洋洋的,當時班上同學多如此叫她。
那時她坐在我斜前方一個座位,愛靠著窗,上課時常不專心,功課卻名列前茅。
時常自書本中抬起頭,靜靜看著她秀美的側臉,恍恍惚惚宛如過了一世紀,又宛如方一覺曉,時間飛快。
她撐著肘時,像羅丹所塑的沉思者。
一張臉宜喜宜嗔,但笑的時候多,怒的時候極少,我不記得她有過什麼悲慼的神色。她生性大方開朗,令人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