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愛過崔勻,全心全意地愛過。然而就在剛才,他總算能確定他們的過去已經只是記憶的一部分。現在她有她的人生,他也有他的。
熱情淡了,只剩回憶是真實。
他想他現在愛的是另一個人。
證據就是他也曾全心全意地付出自己,喜歡她,喜歡看她笑,想對她好。擔心她不會照顧自己,希望她快樂。
她現在可好?
她還喝酒嗎?還會賴床嗎?是不是已經找到了新室友?
還有,為什麼他寫給她的信,她一封也沒回過?
☆ ☆ ☆
又一封航空信。
佳良把它收進書桌最底層的抽屜裡。而抽屜中已經積了滿滿一疊未拆封的信件。
這麼多信,她只拆過頭一封。那是兩年前康平剛到香港時寫回來的,那時他大概已經去了香港一個月,信件內容首先是問她身體康復的情形,還叫她不要喝酒、少吃垃圾食物,最好是別吃,還詢問了船長的近況:接著才寫他在香港的情形,他說他已經開始在工作,住在宿舍裡,房間不大,但是什麼都不缺。然後他說他很想念她,最後再P.S.一句:如果「那一天」很不舒服,最好還是別勉強去上班。
佳良看完信後先是大笑不已,接著一股忿怒像火山岩漿一樣噴了出來。
她要重新適應沒有他的生活已經夠辛苦了,他還要用信件來提醒她,有他在身邊的日子過得有多快活、多幸福嗎?
而他,他甚至不知道她為他傷心流淚,他更加不知道她流的淚是感情的淚。
佳良拒絕回信,也不再看信了。然而她還是把所有的信打包起來,收進平常不太會去打開的抽屜裡。
日子一天天地消逝,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隨著時間的推栘,佳良更加不敢去拆閱那些信件。大約是半年前,寄件地址從香港變成了廣州,她很想知道他怎麼到廣州去了,但她怕她看了信以後,她認識的那個笑起來像陽光的人會變了個樣。她自己都變了,沒道理他不會改變。
而她最最害怕的尤其是,如果她發現他一點兒也沒變,那麼她會無法忘記他的。畢竟要忘記他曾經給過她的美好原本就是一件那麼困難的事,她根本捨不得忘記那一段日子,只好很無奈地對著空蕩蕩的房間發呆。
新的租屋啟事一直沒發出去。
說好只等兩個月,結果卻等了兩年。
她不禁要自問:王佳良,你是不是有點傻?
☆ ☆ ☆
三十歲生日的前夕,佳良豁出去了。
船長不在了,青春不在了。她看似什麼都有,實際上卻什麼也沒有。
難道她要抱著一堆異鄉來信寂寞地度過三十歲的生日?
「不。」不不不不……是屋裡的回音。
「不。」不不不不……是在酒吧裡第四次拒絕前來搭訕男子的堅定聲音。
每拒絕一次,佳良就更厭惡自己一點。
那些男人條件真有那麼差嗎?明明都想豁出去了,為什麼不乾脆一點?
一定是太理智了,會妨礙感官向動物性靠攏。
「老莫,再給我一杯酒。」
酒保老莫皺著眉看著佳良。「你今晚喝的很多了。」
「你不同意有時候醉要醉得乾脆一點嗎?」
老莫只得再給她一杯酒。但佳良接下來喝的可不止一杯,不少人請她喝酒,佳良統統接受了。所以她總共又喝了六杯。
全身發熱的她腳步踉蹌地顛到舞池上使出渾身解數地跳著熱舞,怪的是明明已經醉得認不出人,兩條腿卻像自有意志一樣,跟著重金屬音樂的節拍舞動著。她的舞姿看起來性感又充滿誘惑力。
她知道她醉了,所以當一雙手臂環抱住她,撐住她發軟的兩條腿,而她沒有反射性地推開他時,她就決定了她今晚的狩獵品。
她瞇起眼睛想將她的獵物看個仔細,但注意力一直無法集中。眼前像是籠罩了一層霧,她用力把它撥開。「啊,你……是個男人。」
「你醉了,我送你回家。」
回家?「喔,好啊,我們……到我家去……」她像八爪章魚一樣,雙手雙腿纏在男人身上。
然後她感覺她被抱了起來,離開了酒吧,被塞進車子裡。她聽見引擎聲。她不知道她是怎麼回到家裡來的?
她睡著了,直到一條溫熱濕毛巾覆上她的臉,驅走她幾分酒意。她睜開雙眼,開始脫掉身上的衣服。「來吧,你也脫,不要……浪費時間。」
他一直沒有行動,她開始不耐煩。
當她為了吻他而把臉孔湊近他時,她忍不住瞇起眼。「奇怪……你好面熟……」不管了,她噘起嘴,往他那兩片好看的嘴唇親下去……
☆ ☆ ☆
佳良以為她作了一個有關一夜情與飢渴女子的夢,然而雙腿間的疼痛卻提醒著她,她昨天不是一個人睡在這張床上。
但隔天她醒來的時候,床上只有她一個人。
她的腦袋清醒得很慢,當她起身到浴室裡洗掉一身放縱的痕跡時,她忍不住放聲哭了起來。
她真的做了!真真正正地做了一件很傻的事。
一直以為心靈的空虛可以用肉體的激情來填補,昨天,二十九歲的最後一夜,她拚命忽視理智的抗議,試著學習讓感官主宰她的思考。
她成功地麻痺了自己,而她以為,一夜激情,嘗過性愛以後,歷經了變成一個成熟女人的過程,她就真正是一個沒有缺口的圓,她不需要因為自身的不完整而汲汲尋覓那失落天涯的一角。
她錯了。沒有愛的性固然解放了肉體的需要,卻沒有帶來心的完整。
而假如她原本就是一個完整的個體,即使沒有愛情生活一樣不影響她生命的圓滿。
愛情不是尋找失落的一角,而是在茫茫人海中,受一個人吸引、戀慕他,想要跟他在一起,是兩個圓滿的圓交會成一個同心圓。
三十歲的今天,她終於明白,康平的介入從來不曾破壞她生命的完整性。
如果有他在她身邊,她會過得很幸福。
然而沒有他在身邊,她也會保有自己的快樂。
他們是兩個分散的圓,能在一起很好,沒有在一起,各自發展似乎也不錯。
也許以後她會遇到一個比他更好的人,三十歲不意味著青春的結束,可能反而還是個新的開始。
佳良決定該把她的租屋啟事發出去了。
☆ ☆ ☆
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偶爾經過十字街時,佳良很難不多看轉角那家餐廳一眼。
那曾經是一個大男孩的夢想,她還記得當他談論它時眼睛裡閃耀的光。
大約是半個月前她路經這裡,那時餐廳還沒易主,可前陣子這裡開始有裝潢工人進進出出,佳良就知道這裡已經被人買下來了。
帶著跟冬天一樣蕭瑟的心情,佳良攏緊身上的大衣,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大樓管理員老王見到她,從電視機前站起來說:「王小姐,今早有人來看你要租的房間,我請她打你電話。」
「喔,知道了,謝謝。」摸出鑰匙打開信箱,發現裡頭連張廣告函也沒有,她又把信箱鎖上,並考慮翻出畢業紀念冊給過去的同學朋友寫封問候函。
這種冷天氣裡如果能收到朋友的來信,即使是隻字片語的問候應該也會感覺很溫暖吧。
按了電梯鍵,雙手又插回口袋裡取暖。
十三樓,電梯到了。
一個很高的男人背著背包站在她公寓門口,正盯著門上的租屋廣告看。猜想是來租屋的,她走過去。
「先生,不好意思,我是公寓主人,這間房間只租給女客……」
男人轉過頭來,佳良傻住了。
「早上我回飯店去拿行李,走出這扇門的時候才想起我鑰匙已經還給你——」他笑望著她,臉上有一個單邊酒窩。「佳良,你還好嗎?」
「我……我很好。」他、他有些改變了,看起來比以往更成熟,他、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他真的是她認識的「那個人」嗎?
「康平?」
「你房子還沒找到新房客嗎?如果還沒,介不介意我再搬進來?」
「康平……」
「佳良?」
「說,說你是康平。」否則她不能相信他真的站在她面前。
他露出那快要變成他的招牌的笑容:「我是康平。」
佳良忍不住雙手捂起臉,眼淚從指縫裡透出來。接著她又笑,又不好意思地道:「我變得很愛哭。」
「看得出來。」他忍著不上前去擁住她。
她啜泣地:「船長也不在了。」
「早上的時候,我注意到了,你有沒有跟它說:『謝謝你』?」
佳良哭得唏哩嘩啦地點著頭。「兩年,很多事情都變了。」
「你一件件說給我聽。」
「那要花很多時間……」
「你可以挑最想說的先講。」
佳良緩緩放下雙手,眼睛和鼻子已經哭得通紅。
「你要搬進來?你還會不會走?你為什麼回來?還有你剛剛為什麼說你早上從我的門走出去?你什麼時候進來過?」
看來佳良還沒有把他跟昨天發生的那件事聯想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