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阿飛說:「夠大了,如果妳沒有男朋友,可以考慮我。」
亞蓓先是一楞,而後搖頭笑了。「謝謝你的提議,可惜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阿飛一副瀟灑地說:「那沒關係,反正我女朋友也很多。」
那又如何呢?
「我不介意妳同時跟別人在一起--而且看來妳那個男朋友現在並不在這附近。」
亞蓓當他是開玩笑,所以並不是很認真。「他的確不在附近。」
「我做愛技巧很棒,改天妳試試就知道--噢!」
一個拳頭從他安全帽敲下去,震得他耳朵嗡嗡叫。亞蓓收起漫不經心的神色,正經地說:「到此結束,玩笑只能開到這邊。」她有她的底限。「好了,你回去吧,謝謝你的幫忙。」
阿飛收起滿不在意的嘴臉。「好了,我回去了--妳會在這裡待多久?」
「待到車子修好。」
「那看來我們是沒有發展姐弟戀的機會啦。再見啦,需要人幫忙的話就來找我,我大多時間都在加油站。」說完這一串話,阿飛催動引擎,揮揮手後,像一陣風似的飆車離開。
目送了阿飛的背影好一會兒,亞蓓想起剛剛阿飛那一番話。
十七歲......該還是唸書的年紀吧。
一個輟學的少年,他想離開小鎮,到城市去做什麼呢?
一雙眼睛的背後往往就藏著一個故事。
少年阿飛有一雙如野生動物般不馴的眼睛,亞蓓對他有著濃濃的好奇。
可惜她特在這裡的時間不會太長,而此刻擺在眼前,更驅策著她的,是找回她自己的路。
她想找到那對曾經到香港四處打探走失女兒的台灣夫妻。
很傻,她知道。
香港報社的總編輯允諾會繼續為她刊登尋人啟事,如果有消息,會盡快聯絡她。
亞蓓不願意待在冷氣房裡等待被人發現,她要走出來尋找她回家的路。
等車子修好了,她就要繼續上路。
但是好像有點事與願違。
修車廠的老闆外出,只有一個板金師傅和兩個學徒在廠內。
亞蓓先讓一個學徒幫她把拋錨的車拖回廠裡,等了兩個小時後,老闆回來了,檢查過拋錨的汽車後,笑著對亞蓓說:「小姐,妳趕時間嗎?」
亞蓓覺得這朵笑容很可議。她謹慎地答!「要多久才修得好?」
老闆兼師傅瞇著眼數了數手指頭,然後張開他的手指。
亞蓓計算著手指頭的數量,不置信地道:「六天?為什麼要這麼久?」
老闆將引擎蓋拉開給亞蓓看。「機件受損的很嚴重,像是泡過水的車,很多地方需要修理,再加上這一款車型很舊,有些零件已經斷貨了,要跟原廠調看看還有沒有存貨,六天算是很勉強了。」
亞蓓不懂汽車零件。「看來也沒有別的辦法了。」為了這輛租來的車耗費這麼多工夫,實在有些划不來,可又不能將它丟在這裡。她抬起頭:「請問一下這裡最近的旅館在哪裡?」
修車廠老闆咧開嘴時露出一顆閃亮的金牙。「這個問我就對了,我讓一個學徒帶妳過去。」
亞蓓的行程於焉在陽光小鏡停頓下來。
其實那不太算是旅館。
比較像民宿。亞蓓想。
過夜的地方叫做「寒舍」,經營者是一對白髮蒼蒼的老奶奶和老爺爺,很巧,恰巧是修車廠老闆大叔的父母。
又是一樁利益輸送的事件,好個肥水不落外人田啊。
不過亞蓓沒有辦法生氣。因為「寒舍」的房間雖然不多,大約只有十來間單雙人房,再加上兩間大通鋪,但卻沒有半個住客。
亞蓓懷疑她是這一個月來唯一拜訪「寒舍」的客人。
會有這種懷疑是因為老爺爺和老奶奶一看到她提著行李走進旅社,兩雙老花眼睛就發亮的跟鑽石似的,好像很久沒看到食物的難民,飢渴地盯著她。
當時亞蓓頭皮一陣發麻,差點搶走學徒手上幫忙提著的行李,奪門而出。
幸好兩位老人家很快便恢復正常,沒再露出那種奇異的光芒。
兩老把他們的旅舍整理得十分整齊,房間全是日本和式房,地上鋪著榻榻米,門是拉門,澡間甚至還有著小浴池,可以泡藥草浴。
當晚,老奶奶提著一桶墨綠色的藥草汁進浴室時,解釋說:「小鎮這幾年來,人是遷的遷、走的走,情況跟以前比起來是差多了。上次鎮民大會上決定要開發觀光產業,讓這個地方再熱鬧起來,我跟我家老頭子想說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把家裡的祖宅改成旅舍,看看能不能為表上出一點力。」
亞蓓幫著老奶奶將藥草汁倒進浴池裡。「鎮上要開發觀光產業,有什麼特點嗎?」加拿大的觀光產業也很發達,在那樣一個國家生活久了,亞蓓很知道要開發觀光事業首先必須要有吸引人的地方特色或是文化資產。可她初來乍到,還看不出這座小鎮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
比較荒涼?人口外移嚴重?年齡層老化?
「特點?」老奶奶皺著眉左思右想,很久一段時間以後,終於想到了。「啊,有啊,我們鎮啊,很有人情味喔,這附近每個人我都認識,大家都很好相處。」
啊,這種特點啊,還真是特別。亞蓓開始有點後悔多嘴問了這個問題。
但老奶奶興致卻來了,她開始細數起小鎮的點點滴滴。「我十六歲就嫁到這個鎮上來啦,那個時候啊,馬路還沒那麼寬,都是泥土路,田里面還看得到泥鰍勒......」
老奶奶回憶過往的神情看起來像是一個收到生日禮物的小女孩,眼神有些如夢似幻,臉頰泛著紅潤的顏色。
亞蓓不忍心打斷她的回憶,便搬了張洗浴用的小凳子,坐了下來。手肘撐在下巴上,靜靜地聽著老人家訴說。
聽著聽著,她彷彿也一起跟著老奶奶進入了時光隧道,一個對她來說除了同文同種,便不再有其它關聯的地方,霎時間,她對它產生了一種遠古的思念情懷。
一種根的感覺。
可能她曾經是一片隨風飄蕩的落葉,在一個美麗的時候停駐過某個人的肩。雖然隨後又隨風飄蕩而去,但是她似依稀保留著初初接觸時那個溫暖的記憶。
她曾經屬於過這裡嗎?
南國小島......福爾摩莎?
有目的地的追尋,過程裡可能很艱難,但只要有恆心,最後一定能走到終點。
然而不知道目的地在何處的追尋又將如何?
亞蓓不常歎息。但是她歎息了。
隔天清晨,亞蓓在耀眼的陽光裡清醒過來。
「嗨,歡迎光臨陽光小鎮......」她抬起手肘遮住眼睛,對自己說。
早早便起,喝過老奶奶準備的粥之後,她背起簡單的行囊,打算去租輛自行車代步。
既然,還要在這裡待上一周時間。
既然,老奶奶聲稱陽光小鎮正致力於開發觀光產業。
亞蓓決定要在這段時間當個稱職的觀光客。
既然如此......
出門去嘍。
租了一輛漆著紅漆,掛了個前籃的自行車,她開始在大街小巷裡四處閒逛。
天氣很好,早晨的風很涼爽。
騎了一段時間,累了。她牽著車緩緩步行在一條長巷中。
陽光斜照過巷子,使得整條長長的巷弄有一半沐浴在光下,有一半則形成陰影。
叮鈴......
叮鈴......叮鈴......
亞蓓驀地停下腳步,站在光與影之間。
以為是腳踏車的鈴聲,偏過頭一看,卻什麼也沒有。
叮鈴鈴......
她再次豎起耳朵,在光影間尋找鈴聲的來源。
回過頭一看,一輛載著蔬菜的菜車經過她身邊,騎車的老伯手中晃著一枚大鈴鐺。
叮鈴鈴......
亞蓓鬆了口氣,笑自己神經貿。她轉了回來,卻愣住了。
「小雪球......」
一隻雪白的貓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全身的毛髮彷彿都沾上一層金粉,眼神熠熠地看著她。
一股熟悉的感覺瞬間湧上心頭,在光影變化中,她彷彿聽見一個極輕、極溫柔的聲音在喊著:雪......小雪球。
當白貓轉過身體往巷子那頭跑去時,亞蓓倏地回過神來,下意識地鬆開腳踏車的把手,追著貓去。
亞蓓迷了路。
交錯複雜的巷道宛如迷宮,她迷失了。
但是她沒有意識到她的迷失。她在找她的貓。
這樣很傻,她知道。
但是她沒有辦法不尋找牠。因為尋找小雪球,每每讓她感覺她好像已經找到一條回家的路。
是的,路很遙遠。可總是個方向。
無頭蒼蠅般亂亂飛翔並不是她的專長。
她是海鳥觀察員,但她沒有翅膀。
沿著一條條靜謐的巷道找尋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大約是很久了,她才停下來,再一次接受她又看到幻覺的事實。
可是這樣的「幻覺」卻如此清晰,清晰到讓她覺得那是「真實」的。
伊莉莎將小雪球解釋成她幼年記憶潛意識的短暫浮現,她是心理治療的專家。亞蓓可以接受她那些片段的夢--諸如紅色的門、魚腥味、嘈雜的說話聲......她可以接受這些是她忘卻的記憶,唯獨她無法將小白貓做相同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