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隨時準備「受死」,他是不陌生的。
易盼月點點頭,卻不明白眼前的姑娘為何要這麼問?
冷傲霜有點驚異他冷靜的回應。隨即,她掩去那一抹不該出現的情緒。
「你有一雙乾淨的眼睛,早點死去倒也好。若等你長大,這麼乾淨的眼睛可能就再也不存在了。」她轉過身去,似是喃喃自語。
易盼月睜著一雙眼,四處搜尋著什麼,忽而他開口道:「這位姊姊,你知道無名爺爺到哪去了嗎?」
「藥奴?」冷傲霜轉過身再次看向易盼月那張瘦黃的臉,心想藥奴曾受恩於這孩子?未免也太可笑了。一個連自身都難保的半死人有什麼能力幫助「百醫神宮」的人?
藥奴好大的膽子,為了要她救他,竟敢對她扯謊!這已是一種背叛。
「藥奴?」易盼月的一張小瞼滿是不解。誰又是藥奴?這跟無名爺爺有什麼關係?
冷傲霜並未理會易盼月不解的詢問,她的心思還停留在被背叛的認知裡,只因藥奴從不欺騙她的。
「這裡是哪裡?無名爺爺呢?你能不能告訴我?」執意詢問的背後,其實他想知道的是眼前這女子究竟是什麼人?
跟著無名爺爺離開揚州到這地方來也近十日了,他卻從沒見過眼前這個女子。她到底是什麼人?
無名爺爺曾經告訴過他,他會帶他來不是因為他有能力醫好他的病,而是因為他知道有個人或許救得了他;但這個人是誰?每當他一提起,無名爺爺總會沉默地搖搖頭。他知道那所代表的意義他會死,因為能救他的人並不願救他。
是命吧。上天如果要他死去,他不會有怨懟。
他早就有死在這不知名的荒山中的準備了。不回揚州,是因為他知道他的死會帶給很多人痛苦;與其如此皆是要死,那還不如沉默地離去。
可是在死前,他想知道眼前這個如冰似霜……不,比霜雪還要凍人的女子究竟是誰?
對於這種莫名的執著,易盼月不知當作何解釋?
執著,就是一種執著吧。
說不定她就是無名爺爺口中那個能救他──卻不願救他的人;但,可能嗎?她看來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一個將死的人不必知道太多。」冷傲霜口中吐出毫無暖氣的言語。
如果聽者有意的話,這種話是很傷人的。
易盼月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他這笑容假若能再過個幾年,將會成為女子所眷戀的;只可惜他已是個半死人,再活也活不了多久。
何妨一試?易盼月有個直覺──
「你為什麼不肯救我?」
冷傲霜全無表情地反問:「我為什麼得救你不可?」
真被他給猜對了。但是這種冷酷卻教他不覺心寒。
「我倒覺得是你沒有能力救我吧?我的命可是閻王執意要拘提的。」易盼月苦笑了出來。揚州到處都在流傳這種說法,似乎他當真蒙天厚愛。
「五毒蠱對我而言並不是難事。」冷傲霜悠悠地說:「如果百醫神宮還在……救你一個,於我又有何難?」但是百醫神宮在五年前就已經成為過去的歷史了,看她,多諷刺!她確是百醫神宮第八代的繼承人啊,但卻與一個失去國家的君王同樣可笑。
她恨!她怎能無恨?
就因為百醫神宮的存在對江湖上的毒門毒派有著太大的威脅,所以在一夕間,百醫神宮上下三百口全數遭到殺害;而平時那些廣受百醫神宮恩惠的名門正派,又做了什麼?
百醫神宮向來表示不過問江湖世事,他們只救人。宮裡的大夫個個都身懷一身的好醫術,白道人來求助,百醫神宮必盡棉薄之力;邪道人來求助,百醫神宮也不會拒絕。
好人的命是命,壞人的命也是命,救人是不應該心存等差的。從前她所受的便是這樣的教誨。
但是事實卻告訴她,救人還不如救一條狗。狗若忘恩負義,頂多咬你一口;人若忘恩負義,卻要教你死都不曉得是怎麼死的。
從那年起,她繼續鑽研更高深的醫術,但拒絕再替任何人治病。
而藥奴是個傻子,直到現在他還抱持著醫者當慈悲為懷的心,化名無名郎中,跑遍大江南北地為人看病,真傻!
冷傲霜萬分不屑地撇了撇嘴。
「不救你是因為我看你不順眼。」冷傲霜故意又說。不知怎地,易盼月看人的眼神有一種似欲窺破一切的了然;而她,極度不喜歡這種瞭然。
易盼月想再說點什麼,怎知胸中一股氣血突然上湧上陣暈眩,他從石床上摔了下來,口角又開始溢出腥血。
冷傲霜直覺地伸手去扶他,易盼月勉強睜開眼,似笑非笑地看了冷傲霜一眼。
他知道她不是絕對的無情—畢竟笑意是隱藏不住的,此時易盼月的神情正綜合了痛苦和笑容。
冷傲霜從他的神情中察覺了他的想法,她眉心微蹙,放開了扶住他的手,冷漠地任憑他忍受蠱毒的侵害。
她不會為了他而破除自己不再替人醫治的決心。
易盼月痛苦地在床上翻滾,重新換上的中衣早又染滿了腥血。
冷傲霜不自覺地歎了口氣,這世間有太多無法用常理來推論的事實。
以前,受過百醫神宮恩惠的人對百醫神宮袖手旁觀;而現在,她冷傲霜對一個垂死的病人亦如此。百醫神宮何罪?易盼月何罪?難道這就是天意嗎?如果是,那麼上天又何嘗有一絲眷顧人情之意?
冷傲霜踱出石室,不再看裡頭易盼月痛苦的掙扎。
藥奴從雪地那頭趕了過來,見到剛從石室出來的冷傲需時難掩心中的驚訝。難不成她願意救易盼月了?
「霜兒──」
冷傲霜當場潑了他一盆冰水。「他在裡面,大概快斷氣了。」
藥奴實在不願意相信,眼前這個他一手照顧到大的女孩怎會變得如此冷酷無情?
「少主,看在老奴的薄面上,請您救救那孩子。」藥奴當場跪了下來。
冷傲霜無情道:「你這又是何必?你明知就算你以死相求,我也不會救他或是任何人,這在很久以前你就應當知道了才是。」
「難道真要老奴一命換一命,您才肯救救那孩子嗎?霜兒,規矩是人定的,您又何必固守?過去畢竟都過去了。」他語重心長地說。
「不,過去還在這兒。」她纖指指著腦袋。「我從不曾遺忘。」
藥奴聞言不禁苦笑。「那麼,就請您救救那孩子吧。」
說罷他便當著冷傲霜的面將身上的匕首毫不遲疑地刺進自己的胸口,動作快得連冷傲霜都來不及阻止。
易盼月一走出石室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面──鮮血自藥奴的胸前噴出,染紅了冷傲霜一身的青衣,也染紅了白皚皚的雪地。
「無名爺爺你這是做什麼?」易盼月是聽到室外的交談才勉強走出石室的,卻沒想到竟會見到這樣一幕血腥的場面。
他跌跌撞撞地衝過去,想要扶起倒在血泊中的藥奴,無奈體內蠱毒又發作,痛得他滾倒在冰冷的雪地中。
冷傲霜已經呆滯了,她舉起手拭去那沾在臉上的黏膩,才發現那是鮮紅色近乎凝固的血,是從藥奴的胸口流出來的。她眼神一轉,看到躺倒在雪地上的兩個人,多久不曾出現過的心慌正無情地向她襲來。
她奔上前扶起倒在血泊中的藥奴,迅速地封住他身上的要穴替他止血。
「你這是做什麼呀?」她已經心慌無緒了。眼淚在她眼眶裡打轉,不知哪來的固執,使她拒絕讓眼眶中的冰冷掉下來。
藥奴勉強地逸出一抹苦澀的笑。「老奴記得……您一命換一命的誓言……就讓……咳咳……就讓老奴這條不值錢的命……來換易盼月往後數……數十年的人生吧。」
「你真傻!」冷傲霜再也無法冷如冰霜了。她心焦地一邊替藥奴止血,一邊口無遮攔地怒罵著—再也顧不得那自臉龐滑落而下的是汗還是淚。
該死!傷口太深、太大,止不住血。
「藥叔,你這是何苦?」
藥奴勉強伸出手輕撫冷傲霜的臉頰。「咱們百醫神宮的人向來不願欠人恩情的,記得嗎?」
冷傲霜在霎時怔愣住……難道易盼月真有恩於藥奴?
冷傲霜不情願地咬緊了牙點頭。
「記得……要救他……」藥奴的氣息轉為粗重短促。「藥奴……以……後不……不能再服……侍您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不!你如果死了,我誰都不救,聽到了沒有?你不準死、不準死!」冷傲霜無法止住藥奴大量的出血,她突然站起身奔進石室中,似乎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
片刻,她從石室中衝了出來,手中拿著一隻瓷瓶。
「藥奴,你不會死,霜兒會救你的。」
她手上拿的正是止血及癒合傷口的良藥。
在冷傲霜拼了命的搶救下,藥奴沒有隨即死去;但是匕首入肉太深,傷及內臟,休養一段日子是免不了的。
藥奴以自己的性命為注,冷傲霜再如何無情,也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從小便照顧她至今的藥奴在她面前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