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愛他!」
「但我不愛。」一說出口,我才發現我是真的不愛又珊腹中的生命,儘管那是我的種。
我不會愛這孩子定必然,一開始我就沒有期待過他的出現,而他的存在又是那樣的尷尬。
怎麼愛?
我愛秋櫻是因為直系的血緣,是因為意儂。同樣是我的血脈,我卻無法愛這孩子,難道是因為我不夠愛又珊?不,這想法立即被我推翻了。
我不是不愛又珊,但情況不同,這孩子,我不能要,所以不能愛。
一旦留下孩子,事情只會更複雜。
所以不能留,絕對不能留下。「把他拿掉,又珊,我們不能要他。」
「不、不要,你怎能這樣對待這個孩子?他也是你的骨肉不是嗎?」
又珊血色盡失的捉著我的手,捉的用力,指尖刺進我的肌肉,我感覺到手臂一股刺痛。
「又珊你冷靜點,聽我說。」我握住她的手強迫她冷靜。「聽我說,孩子不能留,我們之間已經夠複雜了,不必要再牽扯一個生命進來膛渾水,難道你希望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父親嗎?我有家庭,你知道我們不可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扶養孩子的。」「不要說了!」
又珊甩開我,踉蹌了下,我伸手欲扶,她已自行靠在桌緣。
「又珊……」
「不要靠近我!」又珊雙手環在胸前,髮絲有些散亂。她抬起眼看我,眼神充滿怨怒。「我的夢碎了,你知道嗎?前一刻我還作著一個好美好美的夢,我夢見我、你,我們在庭院裡共餐,一大群孩子圍著我們遊戲,多美多溫馨的夢啊,為何你一定要毀掉它,為何你不能讓我多保有它久一點?為什麼、為什麼?辜弦你怎能對我這樣狠心!」
我沉默無語。
夢碎了的豈只是又珊一人?
既然選擇了這條出軌的路,就必須有所覺悟。失去的永遠會比得到的多,這是對於出軌者的懲罰,而且將是一輩子的伽鎖。又珊難道不明白嗎?
我無法對又珊做出任何軟語的安慰,這覺悟,又珊必須明白,也必須接受。婚外情人的待遇無法等同於家中的妻子。
我必須狠心。
「我知道你要這孩子,但我們真的不能要,拿掉他吧,孩子和我,你只能選擇一個。」我拿起帳單付帳,大步離開茶館,讓又珊自己好好考慮該做何決定。
***
又珊要我。
我是罪人,讓一隻自在飛翔的燕兒成為愛情籠中的金絲雀。又珊飛不出我的擁抱。
「這是女人的悲哀。愛上一個男人,就會無怨無侮的為他付出,即使受了傷,也只能甘之如給,怨不得別人的,誰叫我選擇了你。」她這樣跟我說。語氣中有不可錯認的哀愁。
說不怨,我生知她心底其實還是怨我的。
陪又珊去做了墮胎,我在那家小醫院的走廊上等待。
等待時的心情,我不曉得該怎麼說,像是看著自己被送上刑場,我不知道在手術台上的又珊是不是也有相同的感受,或者更甚?
下午,陽光由玻璃窗外斜照進來,時光無聲無息的從我腳邊走過。
又珊慘白著一張臉從病房裡走出來,看見我,她頹倒在我懷裡,嗚咽地哭了出聲。我擁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來安慰,感覺一切言語在此刻只會惹人憎厭。「我選了你,你一生都不可以拋棄我,棄我於不顧!」
她虛弱的聲音幽幽地傳進我其中,揪緊我的心。
我知道這輩子怕再也無法推開懷裡的人了。要她選擇的同時,也是將我自己分割為兩半,其中有一半將永遠屬於此刻懷中這個女人。
陸又珊,我的情人。
第六章 飛去吧,櫻花
漸漸的,襁袱裡夜夜啼哭要折騰人起來餵奶的小秋櫻會叫「爸爸」了。
彷彿昨夜才看她瞞珊學步,方一轉眼,一個活潑的十四歲女孩便跳到眼前,對我說:「老爸早啊!」
然後可愛的在我頰邊印一個早安吻。
而我,也老了十四個年頭。
「今天怎麼沒賴床?」這倒稀奇。秋櫻從五歲上幼稚園起到國中,無一日不賴床過。
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
「才不是例,一日之計在於晨,一個人一生當中,總得有一天早起,看看古人說的話有沒有道理嘛。」
秋櫻邊丟話,邊往廚房跑,我看見她如法炮製的在意儂臉上親了一下,又跑出來,坐在我旁邊。
「是喔,那你今天早起,有什麼發現嗎?」
「有。」秋櫻用力點頭。
「哦?」我挑起眉看她,好奇她會說出個什麼道理來。
秋櫻將土司從烤麵包機裡取出來,再打開果醬罐子,為自己抹上一層厚厚的草毒果醬,放進嘴裡咬了一口,露出一個幸福的表情。
「我發現啊,土司剛烤好的時候最好吃,以前匆匆忙忙帶著早餐去上學,到學校都冷掉了。」
「就發現這個?」這似乎是方才咬了那一口土司才想到的吧。秋櫻嗜吃甜食,我瞥了眼她那片幾乎塗了半公分厚果醬的薄薄土司,牙齦不禁顫了顫。
我也吃甜食,但還沒秋櫻吃得這樣凶。
「嗯。」秋櫻嘴裡的食物還未完全嚥下,聲音呢噥模糊。「我還發現,早起以後,窗外的麻雀比較沒那麼吵。」
「那當然,覺得吵是因為你賴床。還有呢?」
「還有……我發現老爸你有點欠揍。」
我欠揍?這可非得問清楚不可了。「跟你老爸說這種話,誰欠揍啊?」
「好吧好吧,我們都欠揍。」秋櫻一副很阿莎力地說。
「為什麼?」
「因為你讓媽一個人在廚房裡張羅啊,媽又不是嫁來我們家做黃臉婆的。」呃……我回頭張望了眼尚在廚房裡的意儂,開始心虛起來。以往都習以為常的認為廚房是妻子的天地,意儂嫁給我十多年,家事幾乎部是她在張羅,我頂多幫忙洗個碗、擦個盤子就覺得很不得了了。我是不是人大男人主義了點?
秋櫻說的沒錯,我是欠接。妻子是要來疼的,瞧瞧我給了意儂什麼?
「好吧,你說的對,就讓你睡一下。」
「我才不要,撞你是媽的權利。」秋櫻話才說完,立刻獻媚似的跑進廚房,「媽,我來幫你。」
她幫忙端了一鍋粥出來。唉,這小鬼。
粥,是意儂為我倆準備的。
秋櫻被西方食品洗胃洗的頗嚴重,她不太吃米食,意儂沒辦法,只得替秋櫻另外準備麵食類的早點。
不過,對於中國茶,她倒挺有心得。
意儂端了盤燙青菜到桌上,在我另一旁的位置坐下。見她要替我盛粥,我連忙接手這項小小的工作。
盛了兩碗粥,一碗放在意儂面前,她饒富興味的揪了我一眼,而後夾了一些青菜放進我碗裡。
意儂是何時開始吃早齋我沒特別留意,久而久之,跟著意儂一起吃早齋成了習慣。
習慣自何時養成,我已記不得了。
「櫻於今天怎麼起得特別早?」
瞧,連意儂也這麼說,秋櫻的晏起可不是我這做老爸的空穴來風。
「以後我都要這麼早起。」秋櫻手裡捧著牛奶,情緒激動的幾乎要將杯中的牛奶濺出。
「做不到的事不要隨便說出口。」我斜眼看了秋櫻一眼。
不是我給自己的寶貝女兒漏氣,而是自我體悟後,不希望女兒再步上我後塵的勸誡。
「才不呢,我說出口就一定做到。」秋櫻信誓旦旦。
「嗯,那祝你貫徹始終。」意儂的介入,稍稍緩和了我們父女接下來可能有的爭辯。
如果爭論繼續下去,那代表秋櫻即使早起,仍免不了遲到的命運。
七點整,我提醒道:「你該出門了,再晚又要遲到了。」
秋櫻就讀的高中離家裡有一段不算遠但也不算近的距離,他們學校規定要早自習,七點二十以前就要到學校。
我們不要求女兒一定要學習獨立,但是她若想學習獨立,我和意儂也不反對。這聽來似乎有些放縱主義。
瞄了眼牆上時鐘,秋櫻低叫一聲:「為什麼我已經早起了還是拖到這麼晚?」匆匆喝完杯中牛奶,抄起椅子上的書包就往外衝。
我和意儂相視一眼,對這問題不便置評。
一瞬間秋櫻已衝出門,到車庫取車——腳踏車。
「騎車過馬路要小心點。」我朝門外大喊。
秋櫻個性這麼急驚風,我有時其替她擔心。
「知道了,晚上見。」她拋下一句話便不見人影。
嗯,晚上見。我在心裡輕聲道。
然後,屋子裡剩下我和意儂。
我們靜幫她吃著我們面前的早粥,數年如一日。
粥,是素的,菜也是。
我緩緩地咀嚼,突然對嘴裡的食物失去了味覺。
再試試意儂自己醃製的醬蘿蔔,竟也吃不出以往的甘甜。這是怎麼了?難道時間真會把一個人的知覺消磨掉?以往的甜蜜恩愛將隨水東流?
「辜弦,怎麼了?」
我回過神,意儂不知何時放下碗筷,關心地望著我。
我搖搖頭,低首將碗裡剩餘的殘粥一口喝完。這一飲,消失的味覺又敏銳起來,米食的香氣充塞口中,我皺起眉,試著再吃一口青菜,同樣覺得新鮮好吃。難不成剛剛是我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