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咪叭哩哈!華咪叭哩哈!」薩滿口中唸唸有詞,先拜太陽再跪地,接著拿起他的法器舞了起來。
「這樣下去,肯定會出人命!」向來嬉戲人間的笑容凜了起來,垚冰心裡暗叫不妙,但要初雲前來這裡的用意,他也不願不理,於是低俯下頭,附在她耳邊輕聲問:「要不要我救頭人?」
「啊?」初雲驚訝他的動作,更驚訝他的問題,一時之間,只來得及迸出一聲輕呼。
「要不要我救頭人?」他重複問題,並更進一步地說:「生或死,你要他走哪條路?」
「你救得了他?」
「應該可以吧。」瞧他的樣子,應是挫斷胸骨沒錯,短時間不治還無傷性命,但照那位薩滿的處理方式,恐怕頭人有幾條命都不夠死。
「我……」
「一句話。」垚冰面色鄭重地立起食指。
目光怔怔定在他的指上,心卻似烈風翻攪沒個停落處,眾人的私語、薩滿的唸咒……所有的聲音,在她耳底漸漸淡了,最後只剩下揮之不去的嗡嗡聲鳴。
救?不救?
當初若不是頭人趕走阿娘,她不會孤零零的被丟在這裡。她還記得,那時阿娘哭紅了眼,將她摟在懷裡,不斷不斷撫著她的發,不斷不斷跟她說抱歉,最後塞了根木簪子給她,說她要到很遠很遠的東邊去,跟著那個男人……
如果,頭人不趕阿娘走,阿娘就不會跟那個男人去,就會留下來跟她一起。
如果,頭人不趕阿娘走……
垚冰深深瞅著她,沒有錯失任何表情變化,即便是僵愣的小臉蛋上輕輕一個皺眉,也令他胸臆微微生疼。
「做好決定了麼?」他知道,對她,這無疑是種逼迫。
「那就救吧——」初雲看了看平躺在那裡的頭人,最後,咬牙做出決定,「如果你能救的話,那就救吧。」
「初雲初雲,果然是好姑娘!」垚冰笑了,心疼之餘,憐惜更如潮湧生,如果不是事態緊急,他會衝動地擁她人懷。
話才落下,身形一晃,他已到了頭人身旁,所有人還來不及反應,垚冰拈在指上的銀針已準確無誤地插入幾處要穴。
「喂!你幹什麼?」薩滿離得最近,立刻跑來阻止。
垚冰手指輕輕一拂,制住了他的行動,彬彬有禮的笑瞇了眼:「別生氣、別生氣,我垚某人不會搶了你的風采,待會兒你要怎麼跳都可以,就是先讓我接好頭人的斷骨。」
「哪位大哥行行好,幫個忙找幾根細柴和粗繩來?」他伸手摸到頭人斷骨之處,利落巧妙地對準接好。
原本,眼見這場突發情況,大夥兒全都愣住了,一聽他這麼說,才有幾人做了反應和行動。
他以細柴架在傷處,再用粗繩綁緊,使斷骨得以固定。再三審視後垚冰滿意地微微點了頭:「嗯……這樣應該就沒問題了!」再撤下銀針,對頭人說:「現在不會那麼痛了,銀針我就收回嘍!」
就在眾人屏著氣息的睽睽目光下,他氣定神閒地穿過人群,回到初雲的面前,旁若無人地直衝著她笑。「走走走,天就快暗了,垚某人的五臟廟又在喊餓了!咱們去找吃的吧!」
哼,以為擺張笑臉,她就得買他的帳麼?老套無用啦!自始至終,初雲都是寒著小臉,橫了他該死的笑容一眼,啥話也沒說,轉頭就大步離去。
「喂喂喂!好姑娘,別走那麼快呀——」嗚嗚,為什麼他老是追著她跑?
※ ※ ※
隨著頭人傷勢的漸漸復原,垚冰被眾人視為上賓,百般款待,對他來說,這當然是好事,可是,他卻開心不起來!
原因,自然是那倔強的小姑娘。
想到她,垚冰就不禁苦苦一笑。自從那天之後,無論怎麼逗她、激她、哄她,小姑娘吃了秤砣鐵了心,不睬就是不睬,連個字也不肯說!
唉唉,現在好啦,沒事可做,連玩耍說話的同伴也沒了。面對跟他微笑示意的路人甲乙丙,垚冰那張笑臉呀,僵硬得像是被丟進冰湖熬了個冬。
或許,是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然而……
「垚冰呀垚冰,你該是只沒有鴻鴿大志,但求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逍遙燕啊!怎麼……怎麼就停在這兒了呢?」話喃在嘴裡,他重重歎了口氣。
是什麼揪著他的飛天羽翼?垚冰習慣地擺出笑臉,只是,無奈啊無奈!
心頭驀地浮起許多張臉孔,有的眉眼笑得燦爛,有的潛藏不懷好意的促狹,有的透著慧黠可愛,有的張著薄怒微噴,還有忍淚咬唇倔強得緊的神情……
這麼多張臉孔,卻出自同一人的——是她,初雲。
「還來!」
正當他搖頭歎氣、自認遇到剋星之際,驀地有個清亮的喝斥鑽進耳裡,熟悉的聲音讓他登時一醒。
唔?這初雲小姑娘在和誰爭執?
「那是我的東西,還來!」初雲冷冷看著這幾個年齡與自己相仿的少女,怒火鍛成的語氣堅硬如鐵。
「一根木頭而已,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其中之一拿著簪子在她面前晃來晃去,故意炫耀。
「那是我的東西,還來!」她重複同樣的句子,憤怒已經逼到臨界點了,又見她們自顧自地說笑聊天,就是不將簪子還她,初雲再也忍不住了——「啪」地一聲,響徹雲霄,這一聲,讓所有人的所有動作全都倏地打住。
「你……你居然打我?」呆愣片刻,「受害者」終於捂著生疼的臉頰、淚眼汪汪地指控她。
「我有打你麼?」初雲可沒半點悔意,罩著寒霜的小臉突然綻了個輕笑,照樣說道:「一個巴掌而已嘛,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你……」她的一句話,將「受害者」堵得半個字也吐不出,在惱羞成怒的情況下,雙手握著簪子的兩端,就是用力一折。
斷了!木簪子斷了!她和阿娘之間僅存的惟一聯繫……斷了?!
「哼!稀罕啊?你要,還你啊!還你啊!」一轉眼,「受害者」原本淒楚的表情立轉猙獰,洋洋得意地看著初雲臉色刷地全白,「這破爛玩意兒,我才沒興趣呢!」
說完,就將斷為兩截的木簪子往地上一擲,和姐妹嬉笑離去:「有什麼好寶貝的?木頭而已。」
「人家沒見過金銀寶石,只能搶個木頭為寶嘍!」
「好可憐喲!咱們下回該拿點真正的寶貝給她看。」
尖刻的嘲笑在她耳裡漸漸淡了,是人走遠了,還是——此刻的她,除了垂著螓首、怔怔看著地上的斷簪,再沒法子感受其他了?
她就這樣定定立在當場……
不知過了多久,迷濛水霧裡陡然出現一隻大手,大手將地上的斷簪輕輕拾起,然後放在掌中。
「可惜了這簪子,雕得不錯耶!」垚冰蹲在她身側,煞有其事地檢視手裡的斷簪,似乎頗為惋惜。
初雲不加理會,始終維持原來的姿勢。
「唉……」誇張地歎了口氣,垚冰邊說邊搖頭,「可惜啊,再美的簪子,斷了也就沒用了。」
「唉唉……」氣是越歎越大口,話是越說越大聲,「這簪子既然沒用了,那垚某人就好心把它丟了乾淨。」
垚冰自顧自地說完話,起身就走,就在腳才跨出去沒幾步時——「站住!」背後傳來她的悶聲低喝。
「哈?有人在說話麼?」俊容偷偷露了個笑,「話說得那麼小聲,我耳力不好咧!」
「站住!」初雲加大音量,濃濃鼻音益發明顯,「你站住!」
垚冰幾個箭步,一溜煙就到了她的面前,滿臉笑嘻嘻地問:「姑娘可是在喚垚某人?」
「東西,還我!」雙手緊握成拳,瘦小的身子微微顫著,初雲努力忍著,忍著不讓淚水落下。
「還你做啥?反正簪子都斷了,又不能用。」
「那、是、我、的、東、西!」她一字∼宇說得斬釘截鐵。
「就當是我替你跑腿扔了它,不就得了?」
「不必你費心,東西還我!」耐心已經磨盡,初雲抬起小臉直對著他,淚珠兒在眶裡轉呀轉,但表情的堅決,卻猶如山之雄踞,絲毫沒得商量。
「好好好,東西是可以還你。」垚冰聳了聳肩,渾似不在意,「只要你說出拿回去要做什麼,我就還你。」
她惡狠狠瞪了他一眼:「那是阿娘留給我的東西,所以我要留著,就算斷了也一樣。」
「唔……」他故作沉吟,許久才搔搔耳朵,懶懶一笑,「既然你都說了,『就算斷了也一樣』,那麼,你現在難過什麼?」
那麼,你現在難過什麼?他的話聽似輕易,但敲在心頭,卻成一記響鐘,讓她愣在當場。直衝腦袋的怒火消了,挨在眸底的水氣也不冒了,整個人的情緒像是被掏空了似地。
是啊——既然這簪子的意義在於阿娘,不管是完好還是折斷,對她而言都是一樣的呀!
初雲微咽,以她的聰慧,能懂得他的意思的。拿起她的柔荑,他將兩截斷簪子放了進去,再輕輕攏起她的織指,讓她感受那份確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