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她嬌怯怯的模樣,當真有種不自知但惹入無限憐愛的氣質。鍾易臉上的笑容加深了,很想出言逗逗她,看看她雙頰上清艷的玫瑰紅能氾濫到什麼程度,又覺得如此行逕未免有失君子風範。
最後,真正出口成聲的,只有她的名:「問巧」
「公子爺還有何吩咐?」她飛快地揚睫看了他一眼,又立刻低下頭去。
「叫我鍾易!」
她明明性子柔婉,卻偏偏在某些事上有著令人費解的固執;就舉稱呼一事吧,任他五個多月來說破了嘴兒,她仍是堅持喚他「公子爺」,從來不肯鬆口。
每次聽他這麼說,不知所措的滋味兒便君臨了她的所有知覺。其實,她大可遵照他所說的,直接以姓名相稱,可是──不行!她對自己再三申誡過,總有一天他們將離分天涯,到那時,她不敢、也不想被感恩以外的情愫啃噬得體無完膚。
「公子爺,」她低低說道,仍是沒有勇氣與他四目相對。「參茶不喝會涼掉的,您還是快用吧,沒其他事的話,問巧想先告退了。」
「是告退,還是──逃?」鍾易目光如炬地看著她,心底暗暗地歎了口氣,這姑娘應該不會一點感覺都沒有吧?
「問巧下去了。」問巧咬著下唇,匆匆丟下一句,便轉身急忙離開他灼灼的注視;至於,是告退還是逃……不遑多論,已經是再明顯不過了,不是嗎?
鍾易只能微怔地看著她的背影迅速為夜色所沒,總擔心自己逼她逼得緊了些,但若想解「情」一字,談何容易呀!
輕扯了扯臉部線條的無奈,鍾易強迫自已把注意力放在書本上頭。
「大人!」這次進房的是他的貼身侍衛方峻。
鍾易再次自閱讀的專注抬頭,端著神色,問別道「何事?」
「京城來的王公公現在大廳候著呢!」
「京城來的?鍾易喃喃一問。水患救災撫民的工作已經差不多到一個段落,看看情況合該是回京繳旨的時候了;然而皇上卻派人遠從京城帶消息來,莫非,又有新的差事?
※ ※ ※
「主人,其實完顏丫頭是死是活,咱們犯不著管,不是嗎?」
「不,她不能活在這世上!」男人冷冽的聲音響起。一句話,宛若生死簿上的判決,一筆就注定完顏慕南再無半點生機。
「但是她什麼都不知道,不是嗎?」
「不,至少她知道兇手另有其人;若是她在縣衙門吐露出是『回雪驚鴻』犯下的,難保不會有人對我產生懷疑,畢竟人人都知道『回雪驚鴻』是名拿買命錢辦事的殺手。」男人陰側側地說。「能得到今天這種局面,實在是不容易,我不想冒任何失去現狀的危險!」
「屬下會多派人手尋找完顏丫頭的。」
「嗯……直接解決掉吧,省得夜長夢多。」男人輕描淡寫撂下一句:右手隨意一個揮撥,彷彿這世間已無完顏慕南的存在。
「屬下即刻就去準備。」
「如果到下月十一之前辦不妥,你就走一趟素女湖雲水閣吧!」男人臉上是陰狠狠的笑,捻捻下髯,說:「請『回雪驚鴻』出手的價碼不菲,但是,值得!」
沒錯!這件事必須成功,沒得商置!
※ ※ ※
「請用。」她捧進一盆水,準備給步斂塵淨臉用的,芙蓉面上有著冷淡而禮貌的微笑。
「嗯。」他輕應一聲。
這些日子以來,這就是他們相處的模式,沒有必要的接觸,她既不會越雷池一步、曲意奉迎,也不會冷言冷語、針鋒相對;而他更是如此,刻意保持沉默或執意尋找話題都不是他的作風。
「你在客棧等我,不要出去。」略行整裝後,丟下一句,也不等她應聲人就消失了。
至於他如此的舉措是否失禮,完顏慕南並不在意;他,步斂塵,不過是談交易的對象罷了,在她眼中,不是關心重視的焦點。
倒是想起其他事,讓她鎖起雙眉,輕歎了一口氣,緩緩坐倒在近窗的椅上;一雙水靈靈的美目,不經意地望向外頭藍得見底的天河,有些神飛了……究竟要什麼時候才能達成她的心願?
衙門已經發出懸賞她的通緝榜文了,之後她的行動一定更加困難;況且,主謀既出得起價錢買下宮茜衣的命,那她完顏慕南的又何足道哉!
這樣的日子得持續多久?一個月、一年?還是……一輩子?
蒼天無言,而她,也已經惆帳滿懷無計較了。
步斂塵一回來,看到的就是怔怔出神、沒有表情的她;少了平素的溫柔冷靜,多了一種孤清茫然的無助,就像那時埋首膝間輕泣的她。
「完顏,我回來了。」或許是她的異常,相對地影響到他了吧;步斂全壓根沒想到自己居然會這麼容易出聲打招呼。
「啊?」完顏?是在叫她嗎?是他在叫她嗎?兩排細蜜如扇的睫毛驚詫地閃了閃,從怔忡裡悠悠醒覺,有些不可思議地瞧著剛進門的他。
「這你拿去換!」說完便又轉身出房。
她接過一個小包袱,打開一看,是套全新的衣裳、鞋襪,清一色是湖綠的;而且這些衣裝俱是江湖女子慣穿的式祥,在外行走較為方便。望著這些上好質料的物事,她的訝然又加深一層。
這,會是他的善意好心嗎?一個冷血殺手會有的?
步斂塵反翦雙手,靜立在中庭,反覆思考他的決定──保護完顏慕南直到找著慕後指使者,並不是後悔,而是在作出進個決定的背後,到底是什麼樣的原因在影響著;畢竟對他來說,這是個違背常理的決定。
「謝謝。」溫溫的聲音響起,是她。
他反身向她,輕輕點了個頭。「該上路了。」
「要往哪兒去?」說真的,她總不可能一輩子跟著他到處轉,她可是有必須去完成的事呀!
「怎麼,你在擔心什麼嗎?」
「不是,只是我……我必須想法子洗清我的罪嫌!
「哦?難不成你心裡已經有底案了?」步斂塵說起話開還是習慣性的冷然,對她亦同。
完顏慕南黯然地微側低下頭,答案不消多說。
「既是如此,你就先跟著我一道,也許,有人會主動提供線索。」
「你的意思是……」她的眼睛乍然一亮,豁然明白這句話的涵義。「等著對方自個兒找上門來?」
「嗯。」
慕南笑了,輕柔似春日飛花,眼角眉梢儘是可人的靈光秀色。
「若與明劍山莊裡的人結仇,幕後的主謀不會找宮茜衣下手,因為她不是主事者;所以這麼做的唯一理由是──利益!而自古以來,任何既得利益者都不會容許自己費心力換取的成果被人威脅,即使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婢女!」
「正是。」步斂塵說,對她的反應給予肯定。「你很聰明!」事實上,這句話已經在他心底默默出現許多次了眸光流轉,對於他的讚許,慕南不置可否;而後,開口又問道:「那麼,我們先回你的住處?」
他一時未答,瘦削的臉龐卻牽動出情緒的一絲波動;雖然他隱藏得很好,甚至連自己都未曾發覺,但他的眉頭確實悄悄地皺了一下,不自禁地溜滲出苦味兒來──而這些,她全瞧在眼裡。
果然,在保持緘默片刻後,步斂塵擎著倨傲神情,冷說道:「鴻雁,不需要有家,只需要一雙強健的翅膀。
家,若是心之所寄,那麼,對殺手而言,就是弱點、是累贅,也就是多餘的;生存唯一必備的條件只有──實力!
她說不上此刻心裡潮騷般的輕動所為何來,也許,是所謂「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傷吧?她,又何嘗否是個無家可歸的旅人?
「晤……」慕南不自覺地將聲音放柔了些。「反正,不管到哪裡,目前除了跟著你以外,我也別無選擇。」
他深深注視著她,語氣卻仍是淡淡的。「走吧!」
風自他倆發簾穿篩而過,惹動衣袂飄飄。
是該啟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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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布天色,被風吹得勻勻的,無涯無際地海藍成片,沒有雲山堆垛千疊的變化壯麗,迎入眼眸的純粹色彩卻足以讓人自顧沉浸;望著這個天,秋老虎帶來的黏膩濕熱彷彿消去了大半。
「怎麼了?」步斂塵停下腳步,半轉過身子盯著她,唯一的情緒線索是他輕蹙緊繃的眉。
「晤?」她楞怔半晌才出聲回應:完全沒想到走路走到一半,他就這麼丟來一記突如其來的轉身和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還好她的動作不遲鈍,否則要是撞上他寬大的後背,巧鼻的下場肯定是慘不忍睹。
「你的腳。」他眼光瞥向她的玉足,簡單地做了回答。
哦?他注意到了?怎麼可能?
事實上,的確,那雙新鞋讓她腳底被燒灼的疼痛狠狠佔據了感覺。畢竟對於這種長年行走在外所穿的靴,她是全然地陌生,以往穿在腳上的,是閨房姑娘軟底的繡花鞋,而靴底則硬得多了。從足下捎來的疼痛,八成是水泡的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