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在我看來,『息事寧人』並不表示圓融、豁達,而是懶惰與畏怯。」楊則堯抓住她的手,微微使勁握了下。「走!我們一起去吧!」
就這樣,兩人四眼相對,定在當場許久許久……
「好,一起去,就算他拿獵槍出來也不怕!」因為他的這句話,在她心底似乎有股豪俠之氣發酵了、膨脹了,最後就衝口而出。
「沒錯!絕對不怕!」
他們並肩跑向黃家的小磚房,雖是要去向人討聲道歉,但莫名地,兩個人不約而同笑著,開懷地笑著,彷彿正要去做什麼暢快的事咧!
或許,這是因為夜風颯爽的緣故吧——
杜芳岳想。
第二章
嘩沙—嘩沙—
黑暗中,濤浪拍岸的聲響顯得格外清晰,因為視線被放逐到遙遠的星空,只剩下聽覺近在咫尺了。
離開原本打算投宿的黃家,兩人商量之後決定就在車裡過一夜,反正隔天一早想到七星潭看日出。
於是,小客車就停在花蓮某個近海的路旁,然後打開了車頂天窗、敞開了兩側車門,再將兩個前座往後壓,一人佔據一個位。
「嘿,那黃先生的臉色真的很難看。」他喝乾最後一口啤酒,然後仰躺下來。
「呵,任誰被訓了一頓都不會開心吧。」早他一步解決了她的那罐啤酒,如今酒精在她體內形成熱流,暖得笑容都慵懶了。「說實在的,我還真怕他會拿出獵槍來,對著我們瘋狂掃射。」
楊則堯側過頭,瞅她,笑意拳拳。「你呀,動作片看太多了!」
「沒有,我只是怕死而已。」杜芳岳也偏過頭,回睇向他,唇角微揚。「尊嚴誠可貴,生命價更高啊。」
「若為工作故,兩者皆可拋……是這樣嗎?」他順勢接著說。
芳岳知道Yang在調侃她,卻意外地發現自己不再那麼介意,反倒是另外一件事挑起了她的興趣——
「我發現你中文程度很好哎,一點都下像離開台灣十七年的小留學生;剛剛會用『息事寧人』這個成語,現在又能接打油詩,真了不起!」無意瞥見他揚了眉,她忍不住追問。「噯,該不會你大學的時候也修過中文課程吧?」
「你猜對了,我的確修過。」五指稍稍使力,啤酒罐凹了進去,則堯沉嗓輕輕說:「不過,從我十歲那年出國,就一直沒忘了要學中文。」
「你父母親這麼重視母語教育?」
「不,是我跟爸媽要求的。」
「真的?」十歲的孩子就已經這麼有主見、知道要爭取學母語的機會?」
食指比著自己的鼻子。「你看我現在像在說謊嗎?」
她搖搖頭。「沒辦法,實在很難相信呀,你那時不過十歲而已。」
「嘿,你瞧不起十歲的小朋友哦。」則堯含笑指控,忽地腦裡冒出一個問題。
「款,那你呢?你十歲的時候在做什麼?」
「我?」怔愣了兩秒,她的思緒才慢慢溯回幼時。「我十歲的時候……」芳岳喃喃著,手指不自覺地動了動,最後卻只是淡淡回答道:「就是一般的小學生啊,沒什麼特別的。」
「那……」他故意拉長了語調。「現在呢?想不想來點特別的?」
「現在?特別的?」四周黑漆漆的,什麼都沒有,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你大學的時候不會還修了魔術課程吧?」
「你等我一下。」
楊則堯霍地起身,跑到後車廂去,再回來時手上多了個東西,他遞給她——
「啊?這是……」芳岳伸手接過來。「仙女棒?」
一包長長的仙女棒。
則堯微笑著向她解釋:「剛剛去買啤酒時看到的,台灣的便利商店真有趣,竟然會賣仙女棒;我覺得滿新鮮的,所以就買了一包。」
「這是因為在花蓮吧,做的是觀光客的生意。」她邊說,邊撕開包裝,拿出兩根銀黝色的仙女棒。
旁邊的他輕輕按了打火機的機括,令小簇火光跳出,再靠向仙女棒的頂點,沒多久,燦亮的星芒開始向四方綻放,耀眼極了,而她的笑容也隨之炫了開來。
她拿著仙女棒在空中畫著一道又一道的火色線條,眼睛始終離下開高熱成白黃的桿心。呵,這個沒有地方寄住的夜晚,簡直美得像夢!
「許個願吧。」驀地,他提了建議。
「許願?」微頓,芳岳轉看他一眼。「我不知道要許什麼願。」
在當事人面前,向來她都當神燈精靈,而神燈精靈的工作是替人家達成心願,自己不許願的。
「想一想,有什麼是你希望實現的願望?」他低笑著誘哄。
「唔……嗯……」磨蹭了半天,芳岳的腦袋還是一片空白,結果……「世界和平吧。」天啊,她居然說出這麼白爛的廣告台詞?!嗟,她瞧不起自己!
「嘖,好敷衍!」他發出無奈的感歎。
「那你說說看,你有什麼願望?」
「我的願望很簡單,就是……」舉劍似地,他高高擎起仙女棒,然後,向夜空洪聲吶喊:「請實現我所有的願望吧!」
Yang的孩子氣動作,讓她不由得莞爾。「噯,你太貪心了吧?!」
「不貪心怎麼行?」回過頭看她,楊則堯笑著。「不是都這麼說的——『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看著仙女棒的光芒漸漸暗淡,芳岳靜默了。是啊,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那……她怎麼會想了好久、好久,還是擠不出半個願望?
「款款!你在想什麼?」他發現她的怔忡。
「沒什麼……」擠下出願望,但至少,她擠得出笑容。
「還要不要?」他指了指紙袋裡的仙女棒,對她眨了眨眼。
她被逗笑了。「嗯,好啊!」
當晚,他們點亮了所有的仙女棒。就在最後一根仙女棒即將熄滅之際,楊則堯瞅著她,微帶笑容,坦然而認真地說了。「很高興能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認識你,而不是在記者會或任何工作場合。如果有一天,你想到要許什麼願望,無論有沒有可能實現,別忘了跟我說,好嗎?這是今天晚上,我最後也是最期盼實現的願望。」
猛然聽到這番話,芳岳深深睇著他,卻不知該怎麼回答。有那麼一剎,她幾乎以為心跳會停、呼吸會止,淚水會傾流而下。
「謝謝。」
最後,她只這麼應了。
雖然他不時露出孩子氣的那一面,但她已經瞭解——他呀,沒那麼簡單的。看再多關於他的報導、聽再多他演奏的音樂,或許能讓她知悉「大提琴詩人」——Yang,卻沒辦法讓她認識楊則堯。
是啊,能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遇著你,真的是件很棒的事——這句話,杜芳岳沒有說出口,但……
保、證、屬、實。
光線從極東的海平線那頭蔓延過來,天際漸漸由成片的沉紫轉為清亮的釉藍。
「唔,大家說的『日出』是不是就這樣而已?」芳岳揉揉眼,強打著精神。
「不,好看的在後頭,太陽應該就快升起來了。」
應該就快升起來了?他們來到七星潭這片石灘,已經待了足足一個半小時,除見到天空顏色出現變化之外,並沒什麼特別的,而現在他們還要繼續等下去?嘖,這種運用時間的方式,未免太奢侈了吧!
她以為自己的念頭放在心裡,卻沒想到無意間皺眉的表情洩了真相,更沒料到一旁的楊則堯將這些全收在眼底了。
他當然猜得到她在想些什麼,即使和「工作」沒有直接相關,思維的起點也絕對與「工作」有染。在這方面,她並不難懂。
和初識時不同,現在,他會選擇不說破,只緩緩地伸出了自己的雙手……
「哎哎哎,你做什麼?」兩邊肩膀突然被人捏了把,芳岳馬上跳開,同時,回眼瞪著禍首。
「幫你按摩呀。反正,要等多久才能看到日出還不一定。」禍首一臉無辜樣。
「你怕癢?」
「不,不是。」她只是……只是不習慣這種動作,太親密了。
「咦?不是怕癢啊,那……」則堯低頭,似乎陷在沉想裡。良久良久,他忽地抬起頭,衝著她的表情卻是滿滿的笑容。「不是怕癢,那肯定是怕羞了。」
嘖,這楊則堯分明是在調侃她嘛!枉她見他認真思索時還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結果咧,人家根本是拿她尋開心。
見她面容布了陰霾,則堯稍斂了笑,正經了語氣,說:「你的肩膀很硬,可能是壓力積壓太久了。不過,你放心,我的技術很好,保證你不會痛、也不會癢。」
他原本就是希望能藉按摩幫她放鬆的,思緒別老繞著「工作」轉呀轉。
Yang表現得這麼坦然大方,實在讓她很難拒絕。芳岳暗歎口氣,將一頭長髮攏到了胸前。「你動手吧。」
則堯爆出大笑。「你非要表現得像是要上斷頭台的烈士嗎?」
「我數到三,不動手就算了。」不理他,她飛快計數著。「一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