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中捷先跟她確定明年上半年度的幾項大活動,並針對企劃部提出的構想討討可行性,這些都是「工作」沒錯,但到後來……
「Carol,你晚上有沒有空?我想利用下班後,跟你討論『新星系列』的推廣計劃。你知道的,這個系列我們每年都辦,可是票房總是慘淡,所以……」
「既然是公事,我認為還是盡量在上班時間比較妥當,免得惹出閒言閒語。」她直接扛出Yang作為擋箭牌。「另外很抱歉,經理,Yang那邊好像出了點事,他剛剛跟我約了時間過去處理,所以恐怕不方便。」
「Yang?」又是因為他!
「是啊。」還好則堯搶先一步,讓她現在可以應付自如。「老闆有交代,聽說Yang的國際經紀約即將期滿,老闆對這紙合約很有企圖心。不管名稱或實質,『國際經紀』都遠比僅是『台灣經紀』來得寬闊。」
他尷尬地扯了扯嘴角。「唔,也對啦,Yang真的是很重要。」
有些懊惱,好幾次柯中捷想約杜芳岳下班後一起行動,最後,絕大多數都是因為Yang找她有事而作罷。唉……他前輩子一定跟Yang犯衝!
「那我回座位去了。」她微微一笑,脫困成功。
呿,明明離舉辦「新星系列」演奏的時間還遠得很,他竟要找她現在就討論?
她確實熱愛工作,即使下班也經常掛心,不過,教她樂意的,是一個人加班,可不是和柯中捷「一起」加班哪!
※ ※ ※
Yang的棲身處,是他父親在市區大樓買的一問小套房;而下午四點,當她依照約定的時間出現在他家時,他正在練琴。
「不好意思,我吵到你了嗎?」
「沒有。我知道你大概這個時間會來。」
「唔,你說有什麼要繳費的單子……」
「可不可以請你先幫我聽聽看這首歌曲的演奏如何?」他直接提出要求,立刻化解她「速戰速決」的企圖。
「嗯,當然可以。」
於是,楊則堯回到座位,重新擁起大提琴,按對了弦,運起了弓——
旋律一出,她就怔愣住了。他演奏的,不是什麼古典音樂的名作,而是道地的台灣歌曲;他演奏的,是「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
阮若打開心內的窗,就會看見心愛彼個人,
雖然人去樓也空,總定暫時乎我心頭輕鬆。
所愛的人今何在?望你永遠在阮心內,
阮若打開心內的窗,就會看見心愛彼個人。
很久以前,當他們還算初識階段時,他會遠從花束打手機給她,用輕哼的方式為她「演奏大提琴」。他說,在所有樂器裡,大提琴咿咿嗚嗚的琴音,與人們無須費力的低吟最為接近。
如今,他在她的面前,單獨演奏這首曲子,雖然沒有人一字一字唱著歌詞,但蕩在她的耳裡,彷彿那些歌詞已經自動貼附了——因為這首歌,在她小時候的記憶裡,總是母親一邊彈鋼琴,一邊輕輕地唱。
母親唱得很輕,那情感卻放得好深好深;那是當時年幼的她無法捕捉的深度。現在,長大以後的她、遇見楊則堯的她……終於,約莫可以體會了……
一曲結束,楊則堯跳出演奏的入神狀態,赫然發現,她的臉頰爬滿了淚水。
「你還好嗎?」移步向她,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很近、很近。
她胡亂點了個頭,不看他、沒說話。
則堯伸手想要替她抹淚,她立刻飛快低下頭去,閃開,還是自己揩去了。
「是不是想到什麼不快樂的回憶?」則堯輕悄悄地問。每天每天,一點一點,他想慢慢地滲進她的生命,每天每天,一點一點。
「沒有。」她以虛弱的淡笑回應,情緒猶自在心湖漾著漣漪。「我只是想到我母親,她生前很喜歡、很喜歡這首歌。小時候,我常聽她唱給我聽。」
他曾經聽她提過,她從小跟母親相依為命,母女感情相當深厚;可是,在她十四歲那年,因為一場車禍,她失去了母親……
原來,這首歌不只對他有意義,對芳岳來說,也有獨屬的記憶。
「我想,你看過我的資料,應該知道我並不是一開始就主修大提琴的;比起很多從小就選定大提琴的人來說,我起步得太晚,是十歲那年到美國之後,我才放棄原本的鋼琴主修。這項大改變是有原因的,即使是我爸媽都不曉得。」
沒有刻意安慰她的感傷,楊則堯是用溫沉的嗓音跟她訴說他自己。每天每天,一點一點,他希望她能慢慢走進他的生命,每天每天,一點一點。
「我是為了一個人,一個彈鋼琴的女孩。」他繼續說,知道她在聽著。「我不想和她成為音樂競賽裡的較勁對手,所以決定更換主修。我期待有朝一日,我的大提琴跟她的鋼琴可以共同在台上演出。到美國後,我主動要求學習中文,也是因為她,我怕自己的中文越來越不好,以後就沒有辦法跟她說話了。而這次決定提早兩個月回台灣,除了自助旅遊之外,最重要的目的,還是因為她;我想找到她。」
芳岳的心底泛起微微的酸。在他的心底,早有個人佔據了最光明美好的位置,那人之於他的重要性,幾乎是根植在生命裡呀!
「你……你找到她了嗎?」有點困難地,她問道。
「沒有。我回學校查過資料了,沒有。」他淡淡地說。
「很失望吧!?」
「開始很失望,那感覺……好像那女孩是我憑空幻想來的,或是在夢裡自己製造出來的。沒想到,這麼重要的記憶,居然是空空蕩蕩的。」則堯歎息。
瞅著他,過了一會兒,芳岳沉住氣、忍下心,勉強綻笑說了。「我幫你找。」
「嗯?」一時之間,他沒反應過來。
「我幫你找。」她再說一次,義無反顧地。她是他的神燈精靈啊。
則堯卻是搖頭。「不必了,那個女孩,已經不重要了。」
「為什麼?」芳岳不解。對他來說,過去的記憶是如此重要。
楊則堯認真地睇著她,自深黝眸底透出的笑意清清朗朗,毫不掩飾。「就是因為過去是美好的,所以,更不能讓它變成現在的牽絆。」
就是因為過去是美好的,所以,更不能讓它變成現在的牽絆……芳岳咀嚼著他的話,五味雜陳。
對她來說,十四歲以前有母親共度的日子,是生命進行到現在最美好的記憶;在這之後,她的生命轉了個大大的彎,無所謂好或不好,她學著接受,以及原諒,還有在她能掌握的生活領域裡盡力發揮,但……此刻,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從母親去世後,有一部分的自己也跟著死去、再也活不過來了。那就是——內心深處對生命美好的期待,與相信。
所以,她失去了許願的能力。
她只能當替人償願的神燈精靈,包括公司的、老闆的、連家母女的,還有一樁又一樁的工作case的……
見她流露出迷茫的脆弱,情不自禁地,他俯首靠去,讓兩人之間的距離慢慢近了、慢慢近了,最後,吻落在她唇瓣,將他的愛戀、思念、疼惜、不安、慾望全都交給她,讓她再沒隔絕的藉口、逃避的可能與猶豫的空間。
溫軟觸著溫軟,熱息纏著熱息,濕潤和著濕潤……則堯忘情,芳岳忘了抗拒,
彷彿這是償了彼此潛埋多時的渴望,早該如此的渴望。
所以這個時候,沒有任何或許,沒有半點如果,沒有哪個人想分心思考——
楊則堯不想,杜芳岳也不想。
第七章
好不容易,楊則堯在理智焚盡前及時抽開了身,如果再耽溺下去,就絕不只是一枚熱吻而已。輕輕地,他伸臂環住了她,將她收進他因輕喘而起伏的胸膛。
許久許久,還是他先開口,聲嗓低沉而微喑。「你對我是有感覺的,芳岳,是麼?你對我是有感覺的吧?」
那話,叩在她的心版上,字字鏗鏘,震得芳岳不知如何應對。
這次,無論如何,他要把話說清楚,真誠明朗才是他向來的作風。「除非是你對我沒有特別的感覺,否則,我不會輕易放棄的。」
腦袋像盛滿了熱融的巧克力,甜而濃稠;她需要一點新鮮空氣才能思考。
芳岳雙手抵著他的胸膛,輕輕推開。「等我,再等我一下下。」
尊重她的感覺,於是他鬆開了雙臂。「我不是要強迫你給我答案,只是,請給我表明心跡的機會,別像在埔裡那樣消失了。」
她垂下眼睫,避開他的視線。
「你可以拒絕我,可以說需要時間思考,但請你不要一句話都不說,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離開,嗯?」他的語氣平和。
「我……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所以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說到這裡,則堯突地一頓,然後哈哈笑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