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自笑明白不能輕敵,但是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來應付眼前這個小女子是綽綽有餘的,看著蘇意晴他就算不是態度輕鬆,至少也是神色自若。
日正當中,夏風吹刮起的不只是薰炙的燥熱,還有一絲黏膩,那感覺像極了一種紅色液體,從人身上流出的那種。
就在一瞬間兩人同時出招,那是屬於高手間的默契。
蘇意晴劍走輕靈,招斷意連,綿綿不絕,配合連常自笑都不得不讚的輕功,當真是一招未畢,二招已至;劍招初出時人尚在左,劍招抵敵時身已繞到其後,速度之迅疾、變招之靈動,實臻一流境界。
常自笑不免有些訝異,蘇意晴遠比他預估的要棘手得多、難纏得多。如果他不全力應付……
「嗤」的一聲,他右臂的衣衫已被劃破。
常自笑心悸之餘,終於開口道:「看來今日我勢必得全力以赴。你可就不要怪我手下不留情。」
「哼!」蘇意晴冷哼一聲,手上、腳步仍未有片刻停滯。
他一改之前七分守禦,三分攻擊的方式,每掌都蘊蓄內勁,運掌不快,但招招均有雷霆萬鈞之勢,這下子無論蘇意晴如何變招,長劍再也不能挨近他周圍三寸。
二十招後果然她漸落下風,一方面是自己這般騰挪奔躍,時間一長確是大損體力,一方面是常自笑拿出真本事來。
「著!」常自笑輕喝,手掌已然拍上她的右肩;蘇意晴登時感到一股排山倒海之勁襲來。長劍脫飛,半個身子都痛麻了過去。
但是她無暇去顧及傷勢,因為對手的殺著又馬上跟至;現下她更是左支右絀,抵擋得甚是狼狽。
「好,難得以你年紀之輕,能逼我使上全力,我就送你一個特別大禮,到閻王面前也就不會太寒酸了。」
「看清楚了,」他接著說。「這是我自創的『陰陽兩極掌』!」
蘇意晴自不會坐以待斃,她向後縱躍;但兩人游鬥這許久,常自笑對於她輕功的路子已摸準了五成,左右兩掌封住了她所有的進退,讓得前面便躲不了後頭。
無可閃躲──她前胸後背各中一掌,喉頭微腥,一口鮮血噴將出來,染紅了白衣。蘇意晴只覺五臟六腑彷彿全移了位,整個人摔跌在地再也無力起身。
此時,一粒石子破空而來,發出嗤嗤兩聲急響,力道大得異乎尋常,硬是逼得常自笑側身翻閃,與蘇意晴隔開數尺。
常自笑猜到來者是誰,半譏刺、半得意地微動了動嘴角。「你現在來不嫌晚嗎?」
項昱根本無暇去理會他的冷嘲熱諷,他俯下身去,兩手有些顫抖卻仍穩穩地抬扶起她的上半身。
一衣素白上的大片血漬不斷地鞭笞著他的眼、他的心,喚醒項昱內心的疼痛。
「是……是……是……是你。」蘇意晴吃力睜開眼,見到項昱無法不感訝異。
「是我。」他也很吃力才能讓自己表現如此鎮靜,天知道他這副平靜下是如何地波濤洶湧。
蘇意晴雙手開始抵住他的胸膛,使勁地要推開他。「放……放我下……下來,我不要你……你……管。」
實際上她根本是沒有任何勁力可以使,意晴卻依然固執地不願屈服。
項昱明白,誤會還沒澄清之前,眼前的她是不會讓自己照顧的;他不為所動,很快地封住她幾個要穴護著她的心脈,再輕輕地讓她躺著。
「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讓你復原的。」
他深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把自己最真摯的謄戀毫不保留地交給了她。
之後他起身,面色立刻凝重了起來,因為他面對的不是別人,是常自笑。
「遺囑都交代完全了嗎?要不要我再給你們一些時間?」常自笑嘴裡雖然這麼說,但實際上他全身上下無處不在防備著,因為他也明白,他面對的不是別人,是項昱。
蘇意晴緊握著拳,一方面是身體上的疼痛難熬,一方面是她心底的憂懼,不用閉眼她就能憶起項昱渾身浴血的模樣,和自己當時的心情。
乍然見到他出現,她竟不知是恨、是喜,是心痛還是感動,事實上她不是沒有發覺,當那熟悉的臉孔佔據視野時,歡喜和心安的感受也相伴而來;即使現在,她亦無法漠視自己為他的憂心。
不!不能,她一想到他和蘇忠的血狂湧而出的景象,她就決定說什麼也不要再有那種飽含歉疚與傷痛的感覺;蘇意晴沒有法子站起來卻仍勉強自己慢慢地、非常慢地朝那把掉落的劍移動。豆大的汗珠自她的額際、背脊不斷流下,甚至刺疼了她的眸子,但這都不打緊,因為現在流汗總比以後流淚來得好,不是嗎?
項昱瞪視著常自笑,許久才冷冷地說道:「我想這次該好好向你請教了是嗎?鬼王。」
「好說,項莊主。看來,我必須一開始便使全力,對你我可沒十足把握。」
僵硬的氣氛在兩人出招之後一變而為熾熱。
項昱雙掌飄飄,朝常自笑直髮了去;常自笑不慌不亂以拳迎掌,準備和項昱來個硬碰硬。
常自笑相信,即便項昱在招數精奇上已達巔峰,內家真力卻必須按部就班修練,無法強習,而以其年歲而論,絕不能勝過年逾半百的自己。
在雙方即將拳掌相交之際,項昱倏忽化掌為指,分別向常自笑臂下「淵液」、「京門」兩穴拂去。
常自笑一驚,項昱掌勢如風如電,竟然還能在這極短的時間、空間差距下變招,但他畢竟為一派宗師,也立刻改變拳向,直探對方中宮,以攻為守,逼得項昱不得不回掌架隔。這一著讓兩人更加振作精神,全心應戰。
常自笑萬萬沒想到和這小子居然已對招千餘,他不禁略感焦躁,因為他明瞭自己長項昱三十歲,多了三十年功力,但在氣力上絕比不上正值青壯的項昱,更何況,他乃以內力見長,招式上端的是簡勁樸質,換言之就是蘊內勁於外招以補其不足,而現在雙方僵持不下,繼續纏鬥肯定於己不利。
他不免後悔方才自恃身份,未趁項昱剛至心神激盪之時解決項、蘇二人。如今要求全身而退,不使些計謀是不成的了。
常自笑以眼角餘光瞄向草地上低伏的白影,有個念頭驀地而生,事既至此,他已無意在武功上硬爭面子。
難道項昱真是如此沉得住氣,絲毫不曾心亂?
其實他也是有所揣想,有所顧忌的,畢竟常自笑在江湖上成名多年,但是項昱更明白這場交手是非勝不可,這個體認讓他得以強抑心緒,凝神對敵。不過到這步田地,他依舊少不得心急,時間再拖下去,只怕意晴的傷勢……
常自笑故意慢慢收回勁道,彷彿是氣力不足漸呈衰象,突然左側足底一絆,微一踉蹌,這下右肩大下破綻。
項昱認為機會稍縱即逝,一掌拍在常自笑的右肩。
常自笑藉著他的掌勢,身子朝蘇意晴伏地的方向飛出去,拚著受這一掌也得以蘇意晴為質。若是直接去擒拿蘇意晴,項昱是萬萬不會讓他得逞的。
他一把提起無力站起的蘇意晴,左手扣住她的咽喉。「你最好立刻住手。」
項昱自然不敢輕舉妄動。「你要怎樣才肯放人?」他不拐彎抹腳,直接問道。
蘇意晴雖然身受重傷,但是神智仍十分清楚,她明白自己和項昱的處境。只是,她內心另有打算。
「項莊主,」常自笑面露詭笑,只道現在是立於不敗了,對於項昱那掌引起的半身麻痺倒不放在心上。「你願意以自己一身功力換她的命嗎?」
「要我自廢武功!」項昱再冷靜也難掩目光中的一絲惶急,只要常自笑左手微微用力,意晴將毫無倖存的可能。他緊握雙拳,仍不斷告訴自己要沉著,先看清四周,或許有扳回劣勢的樞紐。
「你是聰明人,應該不用我重複。」常自笑輕鬆地說,卻無法不注意麻痺的感覺逐漸擴散開來,顯然是那掌的衝擊遠較他預估的大。
「如果我拒絕呢?」項昱讓自己的唇角硬迸出冷冷的一笑,他向前跨了一步,右腳前方正是一顆拳頭般大的石頭。
「你最好不要測試我的耐心。」常自笑想拉著蘇意晴往後退和他拉開距離,卻馬上感到四肢的僵硬。
項昱低首佯作思考,暗地裡卻在盤算以足發石教人的勁道和方向。事實上,這是相當冒險的。常自笑被冠以「侏儒」之名即是因他身材較一般男子為矮,如今蘇意晴被他拿來當盾牌,幾乎使他大半隱在其後,唯一外露的是他的面門。
項昱暗暗深吸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必須冒險,即使沒有十成把握;否則今日就是蘇意晴和他的死期。
「好,」他抬頭重新正視常自笑,左手慢慢舉起,對準胸口的「膻中穴」。「我答應你。」就在此時,一直低垂眼睫、默不作聲的蘇意晴如閃電般地將眸光對向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