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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館內。
項昱親自為她上了藥,卻不打算立刻解開她的穴道,他坐在床沿,深情款款地將目光投注在她絕世的姣顏上。兩道新月彎彎細長的眉,在此時仍帶有濃濃的愁意。項昱直覺地用手指輕輕柔柔地撫了撫她的眉心,想為她拂去一切陰霾。微翹緻密的眼睫猶自沾著幾滴晶瑩的淚珠兒,而原本白皙的雪膚,在失血過後更是蒼白到如水晶般半透明,讓他好生憐惜。
那一劍她刺得真重!項昱現在回想起來仍心有餘悸。
他的手指溫柔地自她的眉心出發,從小巧的額頭,順著鬢邊,緩緩拂過。瞅著她的眸子更是毫無阻攔地投射出灼熱炙人的愛戀。
項昱滿心歉意,若不是自己情緒理智不夠沉穩冷靜,也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狀況。
他微微苦笑。平素練就的喜怒不形於色,只要碰上和眼前纖瘦女子相關的事,便完全失靈失效,更甚者能撓起他最非理性的一面──她的右腕明顯上了一圈青紫,項昱從未想到自己居然也有盛怒傷人的時候,何況那人還是自己生死以之的蘇意晴……思及此不禁越加內疚。
突然,一滴溫熱濡濕了他停在她頰邊的手指……是她的淚。項昱用衣袖為她輕輕拭淨……到底她心裡藏著多深的哀傷,連昏穴被點著了,仍抑不住地落淚?
是她的心結?
今晚,他終於明白她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是什麼。雖然他當初是期待意晴有一天能心平氣和地向他傾訴、與他同擔,但不論如何,他還是知道了。
是父親吧!項昱蹙起眉頭想著,驀地明白了意晴最先的來意,和她曾經對他情感的一度躲避……
還有,何以自己會被她一口咬定是賣國求榮的漢奸?這是他得仔細調查的。
最令項昱在意的依然是在床上未醒轉的蘇意晴……今後該以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她?他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如果感情這等事也和大大小小的莊務一般,只需明快果決地下判斷交付部下執行即可,那麼他會比較清楚自己究竟應該如何。
天的顏色變成濃濃稠稠的深紫色。破曉將近了……
項昱輕拍解了她被點住的昏穴以免氣血滯塞不順。意晴仍未覺醒,卻因肩頭的疼痛而不自覺地輕咬下唇。
瞧得他心裡又是一緊,真寧可那一劍她是刺在他的肩頭,也遠比現在這種煎熬來得好過些。
意晴……意晴……意晴……意晴……
※ ※ ※
當她睜開雙眼醒轉時,竟是滿室光明,陽光透過月窗,溫溫柔柔地灑遍屋內每個角落。
是清晨時分!
頭還有些暈眩。蘇意晴吃力地分辨出自己身在何處,那床榻是再熟悉不過的,恍惚之際猶自以為剛從睡夢中醒來。
那是一場好可怕好可怕的噩夢,她只覺得整個身子還輕顫不已。好在是場夢而已,好在……
然而當意睛欲起身,左肩刺骨的痛驚醒了她的每一分記憶,意識立刻清明許多。終究不是夢──雖然她曾經不只一次地這麼盼望著。
咬著牙撐起身來,她看清楚小桌前支額休息的人究竟是誰了。
是他──項昱!
意晴右手扶著左肩,才發覺傷口已被細心包紮過了,心裡不禁又起震盪,理智卻告訴自己不能再繼續被迷惑,這一切都是他作的戲、耍的花招呀!
當年項國夫背叛父親、蘇忠背叛父親,如今,項昱背叛她……原來人世間真的沒有什麼可以信任,而所謂的情、所謂的義到頭來依舊脆弱得不堪一擊,交出真心不過是證明自己的愚魯和不適合生存罷了。
有股衝動想要狂放地狠狠笑它一場,賀喜自己終於大徹大悟,但是卻怎麼也做不到……嘴角的嘲諷還是難掩傷痛啊!
蘇意晴輕手輕腳地下床,拿取懸壁的劍,便欲離去,這時,一個聲音止住了她前進的步伐。「你這樣不聲不響地走未免有失客道吧!」
項昱早在她坐起身時便清醒了,一旁暗中觀察著她的行動反應,第一次他知道了什麼叫怯懦。看著她哀莫大於心死的表情,他竟然不知道如何去面對,只能文風不動地保持佯睡的姿勢,直到她將要踏出房門之際,項昱終於忍不住出聲了。
意晴稍停了腳步,卻仍不願轉身相向。冷然道:「不管你存的是什麼企圖,總之謝謝你替我包紮傷口,不過希望你能記住,下次相見之時,不是你的忌日就是我的。」
「意晴……」項昱急急一喊。
「我們已經無話可說了。」她說完,頭也不回地匆匆離去。
無話可說?好個無話可說!僅僅四個字就能推他下萬丈深淵。或許兩人都需要時間冷靜一下,面對項昱來說,他也必須去查明這其中撥弄是非的究竟是何人。
項昱追出悟桐館,意晴因為左肩負傷,他輕易阻擋了她的去路。
「你……」意晴有些訝異地看著他的乍現。
「我只是要告訴你,」項昱的聲音冷漠得不帶絲毫感情。「我等著你我再見之時,所以,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能答應我不要斷臂缺腳的。我不想佔這個便宜,也不想失去和你交手的樂趣。」
她沉吟須臾,方才回道:「我答應你。」
「很好,你可以走了。」項昱側身讓路。
意晴木然地越過他身旁,沒有再瞧他一眼。而項昱怔怔望著她漸行漸遠、漸遠漸小的身形,終於歎出了心中壓抑的痛楚。直到那個黑點在他的視線範圍內消失,他仍站在原地癡癡看著,許久許久……
第八章
「哎唷!」完顏慕南一聲輕呼,迅速將疼痛的手指放在嘴裡吮著,這已不知今天第幾回了。
「小姐,你沒事吧?」一同補衣的問巧關心地問道。針線這等物事對慕南而言是再容易不過的,今日卻連連扎到手指,顯然是有什麼事讓她心不在焉。
「沒有。」慕南不想讓問巧擔心,隨口敷衍道。「只是不小心。你甭瞎猜。」
「小姐,你別瞞我了,是不是恩公不告而別的事?」問巧放下手邊的工作。「你無須憂心的,恩公雖是女子,但是她有高強的武功,肯定不會有事的。」
其實,慕南並不是煩惱意晴能否自保,她是親眼瞧過的,只是有種奇異的感覺在心底停駐,讓她沉重莫名。讓蘇意晴離開不是她的期望嗎?為什麼反而因此情緒低落?她不明白,偏偏這些又無法對問巧傾吐的。
問巧當主子的不語是承認,又接著安慰。「也許恩公只是去辦些私事,過幾天就回莊了。」
慕南輕歎口氣,費勁地將注意力集中在那根細長的針頭上,一切只能讓天老爺去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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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莊子似乎隨著蘇意晴的離去而沉靜下來。以往能有個可人的浣寧為莊裡帶來一些歡樂,如今偌大的莊院只是更添寂寥清冷。
項昱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自己,不能因著個人情感而影響工作,但是所有和項昱有工作上接觸的人都很明顯地感覺到他的改變。不只是莊主形容憔悴了,更甚者是益發嚴肅、不苟言笑,以往的項昱是理智而冷靜、果決而明斷的,讓這些跟前的手下敬意自生,現在的項昱在處理事務上仍是一絲不紊,可是原本刻意隱藏的情緒更是封閉,讓人不由得心生畏懼。
然而,這卻不是他能控制的,因為不這麼做,項昱不知自己會不會衝動地拋下一切去尋找她──蘇意晴。
只是這樣的情況維持了好些時候,莊裡頭大大小小都不免有些擔憂,少數大膽的人還不禁猜測莊主是否有斷袖之癖。終於有人忍不住了……
「莊主,有件事我藏在心裡很久了,不知是否該說出來。」
埋首工作的項昱立刻停下來,抬頭直視來者。「王叔您別客氣,有話直說無妨。」
「這……」王總管反倒有些遲疑,半晌才開口。「莊主,你已將屆而立之年,這成家之事是不是也該考慮一下了?」
如果項昱娶妻,或許這陣子的消沉能如雲煙散去,而斷袖之癖一類不雅的議論也就不攻自破了。
「王叔,我目前還沒有這個打算,況且莊務繁重,我實在無暇去理會這等小事。」
「這怎麼能算是小事!」王總管不自禁提高了聲量。「別再以莊務繁重作借口,如果是剛任莊主頭幾年還可以說說,如今這已經不能再當理由了。更何況莊務真有如此繁重,莊主你就不會答應讓瑋少爺到江南去了。」
並不是王總管自恃在莊裡的地位,實在是不忍心再看疼若親子的項昱繼續憔悴下去。
項昱起身行至窗前,看了看缺半邊的弦月,淡淡地說:「對不起,王叔,但我真的沒想過。」
「要是老莊主在就好了,」王總管更急了。「他絕不會希望你遲遲不娶。」
老莊主?這讓項昱想起了比成家更重要的事,他回身面對王總管,問道:「王叔,我爹究竟是怎麼去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