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多愁善感的小東西。」項昱倒是鬆了口氣,吻了吻她小巧的耳垂。
意晴輕輕合睫,享受這份親暱所湧生的甜蜜。另一方面她心底隱約也明白,這並非多愁善感,而是殘酷的事實──她就曾親身經歷、親眼目睹這種無情猝來的痛擊,誰知道平靜無波的湖海什麼時候會突然風浪大作呢?況且,項家、蘇家上一代的仇怨即使當事人俱已謝世,無須延續至下一代,但是她沒把握自己能做到完全遺忘的地步。項昱和她之間的種種,會不會在未來徒留夢醒無著處的喟歎?
「又怎麼啦?」項昱扳過她的身子,低聲問。
在他熱切關懷的詢問下,她重新張開清靈秀目,淡淡一笑,向後退出項昱溫柔的鉗制。「你知道我在哪兒出生的嗎?」
「不是在汴梁嗎?」項昱記得二十年前是在雍親王府見到剛足月的她,那個晶瑩剔透的粉娃兒,沒錯!
她搖搖頭,笑得很輕很輕,像是映照在她秀顏皎若素綃的月華。「我出生在臨安城南一個濱海的小鎮──曲湄,只是爹幾乎立即就把我和娘接來汴京,對那兒反倒是陌生了。」
意晴的眼光似乎望向很遠很遠的江南,繼續說:「爹曾說曲湄有滿丘綴著白花的蘆葦,一到秋天隨風搖擺,乍看之下宛如銀浪,他和娘就是在那兒相識的。我沒去過曲湄,也沒見到海,爹說那是一大片與天相連的湖泊,望不著邊、深不可測,還有喜怒哀樂呢!你見過嗎?」
項昱寵溺地看著語帶天真的意晴,再度將她擁入懷中,低低地說:「沒有。常聽你提起你爹,卻很少談到你娘。你爹和你似乎較親近,嗯?」
「嗯。」她微頷首。「我娘不大搭理我,她總是顧著天朗較多些。爹或許是為了這緣故才特別寵顧我吧,否則連對娘他也很少主動開口。」
朔風野大,吹得她衣帶飄飄,纖細的身子彷彿隨時會乘風而去──一道沒來由的不安陰影掠上項昱心頭。他直覺地將懷中的她摟得更緊些,如此才能稍稍舒緩惟恐她遠去的惶急。
意晴不解他突如其來的緊張,瞧他額上沁出冷汗,關心問道:「你沒事吧?」
項昱驀地覺察到自己的唐突,也隱隱約約了悟內心深埋的憂慮是什麼,他給意晴一個安撫的微笑,並鬆開手。「沒事,只是希望你千萬千萬不要獨自去尋仇。」
原來這是他適才情緒緊繃的原因?項昱毫不掩藏的眷顧,讓她點頭給予保證。
項昱暫時服下了定心丸,但陰影仍如苔粒般黏附心頭,要能除去卻非這一時三刻了得的,勢必得挨上一陣子,挨到意晴心頭的陰影剜除,他的陰影才能消失。他牽起她滑嫩的手。「走吧,風刮得緊,我送你回屋裡去,免得你明兒犯頭疼。」
「嗯。」兩人往梧桐館的方向並肩行去。
「天寒地凍的,怕是要下大雪了。」
是啊……就快下大雪了……
※ ※ ※
「大哥,找我有什麼事?」項瑋順手掩上門扉。
「瑋弟,我希望你能帶寧兒到江南蘇州去,越快動身越好。」
項瑋聞言大驚,語氣中儘是訝異和疑惑。「大哥……這是怎麼回事?」
「其實,這是我計劃已久的。」項昱冷靜地道出始末。「我一直有意結束歸雲莊在華北的商業活動,現在正是時候。」
「可是……這裡是父親一手建立起來的啊!」項瑋已經忍不住地打斷他的話。
項昱做出要他稍安勿躁的手勢,聲調一如剛才的淡然。「瑋弟,我也明白。只是一旦女真在華北的勢力站得穩了,歸雲莊偌大的產業和經濟操控力絕對會成為朝廷不除不快的心腹大患,到時非但你我性命可能不保,最危險的還是名下許多的店家會遭牽連。」
項瑋細細考量,終於收起乍聽時不可思議的滿腹驚詫,有些明白項昱的深意。「大哥,我知道你的顧忌。我們可以用歸雲莊的勢力和女真狗一搏,但無論輸贏,受害最深的都是無辜的百姓。你是為了怕走到那步田地而做這決定的,是不?所以在這幾次巡查時,你都不經意地透露許多經營上的策略和實務資料,大哥早就暗中讓他們學習獨立了。當時還對大哥的行為頗感納悶,原來是有如此深的涵義。」
項昱微揚唇角,表示嘉許──瑋弟又長大些了。
「不過,」項瑋仍有疑問。「大哥何不一起南行?」
「我在北方還有些事兒得親自處理,更何況八年前父親逝世那樁疑案尚未解開。待一切安妥後我自會到蘇州與你們相聚。」
項瑋也看得出來大哥放不下蘇意晴,當下不再多問。「那麼大哥,我到蘇州去是不是有些任務?」
「沒錯!」項昱拿出一本帳冊和江南地圖。「我在多年曾以『巧織坊』為名投資蘇州織造,並差人秘密搜集不少相關資料,這些年下來也小有斬獲。這帳冊和地圖可以讓你明白細部狀況和分佈情形。」
項瑋接過,大致瀏覽一下,不禁對眼前沉著冷靜的大哥更加心折,在短短數年內能有如此規模,簡直就是奇跡,雖然沒有歸雲莊在華北那種呼風喚雨的勢盛,但是已經佔有一席之地了。他問道:「大哥,是誰在江南助你管理生意?」
項昱輕鬆一笑,說:「你絕對料不到,是韓叔。」
「韓叔?這怎麼可能?」項瑋眼晴一亮。「韓叔不是名大夫嗎?怎麼會幫大哥你照顧生意?更何況韓叔最討厭定居一地了。」
韓若風,世稱「醉淳於」。「淳於」是讚他醫術高超不下西漢太倉公淳於意,也是形容他有著同淳於意「不以家為家」的行遊瀟灑,至於「醉」字自是言其嗜酒如命的個性。由於小時和項國夫一起成長,兩人比親兄弟還親,儘管後來各走各的方向,這份情感不曾轉淡,至今未成家的韓若風更是把項家兩兄弟視若親生。
「只要有美酒……」項昱難得在弟弟面前露出一臉狡獪。「何況,韓叔可以藉訪查時滿足一下他閒雲野鶴的性子。」
項瑋看大哥的樣子,態度也放輕鬆了些,無奈地歎口氣。「狠毒的大哥,可憐的韓叔。」
「我相信他會很高興有人去拯救他的。」項昱接著說。「瑋弟,回歸正題。我希望這事兒能秘密進行,對外便稱和寧兒到『衡洛園』去玩賞,以免徒生是非。」
「我明白,那麼大哥,我會要寧兒盡快收拾包袱好早日啟程。」項瑋應道。
哥倆又閒聊了一會兒,項瑋才告退。項昱看著幾可獨當一面的弟弟,心中滿是寬慰。其實,他並未完全將理由告訴項瑋,為的是不想增加他內心的擔憂──說真的,項昱並沒有絕對把握能毫髮無傷的到江南與他們重會,接下來必須面對的事也許他將會以自己的生命為賭注……
項昱漫步至窗軒前,無言地望著外頭。
雪,輕輕地開始飄降了……
※ ※ ※
一大清早,問巧已趕到廚房去幫忙徐大娘張羅早膳,慕南剛梳洗完,準備到王總管那裡看看今兒個有什麼差事可做,外頭雪是停了,只見滿地銀白,在初陽的光線下閃動著亮燦燦的輝芒,寒氣倒是挺重的,使得她加快腳步,還不時哈暖自己幾乎結霜的青蔥玉手。
慕南在滑溜的雪地上行得急,終於一個重心不穩,眼看就要跌落一地濕冷;在她還來不及發出驚惶失措的尖叫以前,一個人影自旁閃出,扶定了她的身子。
「郡主,小心!」
驚魂甫定的慕南也沒去留意來人說了什麼,撫撫猶自劇烈跳動的心口,說道:「謝謝。」
一切回復常態後,她才赫然發覺似乎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力勤大哥,你……你……你剛才稱呼我什麼?」
「郡主。」王力勤微微低首彎腰行禮,臉上儘是莫測高深的詭笑。
原來那一晚還是讓他聽到了,慕南頓覺不知所措,原本蒼白的面色更增幾分慘然。
「王爺要小的特別照顧郡主呢!」
慕南自不會傻得去問:「真的嗎?」父親對她的態度如何,她自己是最明白的了,所以她只是虛弱地咧一咧嘴角,問道:「你和我父親有來往?否則如何確認我的身份?」
王力勤乾笑二聲,說:「我?我不過是雙方接頭的橋樑角色,真正和王爺有交往的,是咱們歸雲莊的當家。我哪裡有身份夠格和王爺來往!」
「項莊主?」她頗覺奇怪,好像對於王力勤所說的不太能理解接受。
「這有什麼好質疑的,八年前弭平蘇泓一干叛逆,不就是王爺和咱們老莊主在合作愉快下達成的?」
提到這檔事,慕南乍然思及蘇意晴,更是覺得不大對勁;如果真是這樣,何以項昱和蘇意晴走得這麼近?而且,她一直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那兩人之間似乎有種旁人不易察知的情感牽連……怎麼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