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水為鏡,解下發上的束帶,鬆了鬆久縛的青絲,細細地梳理。
真是她……蘇意晴!項昱暗舒口氣,而他很快就發現自己為她散發的模樣悄悄地……動心了。雖然前些時候就已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但除了見她著夜行裝那晚,她仍未曾以女兒之姿在他面前展現,如今這情景該是她最接近原貌的一刻。
有人!她注意到有腳步聲往這個方向來。
「是誰?」她倏地轉身,乍見來人,竟不知如何開口,只是低道:「是你。」
項昱朝她一笑。未發一言。
意晴見他因傷口而遲緩的行動,忍不住上前一攙,有些心焦地說:「怎麼就這麼跑出來?你的傷可沒痊癒呢!萬一又裂開了怎麼辦?」
他為她的擔憂感到窩心,卻在發現她衣衫單薄時不由得皺起了眉。「你又是這樣不懂得照顧自己,瞧,也不知這大清早的最是容易受寒,該加件衫子、袍子再出來呀!你這是第二回嘍,可別再有讓我為你添衣的機會。」說完,他便欲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衫。
「別忙,我不冷。」她急急阻止,卻冷不防地打個噴嚏,這下子可當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還逞強。」他吃力地解下外衫,輕輕地幫她披上。
「你別這樣,你自己會受風寒的。」她想掙開。「我下回會注意,這衫子還是還你吧!」
項昱輕輕按住她那正有所行動的手,說道:「不,你披著。以前在天山習武,我還常得打著赤膊在冰天雪地裡接受訓練呢!這點寒冷不算什麼。喏!我手還是溫熱的,是不?」
他覆在自己手上的手確實暖暖的。覆在自己手上……這突然闖入腦際的念頭讓她不禁有幾分羞澀。她微轉身,盡量不著痕跡地解除了這個亂人心扉的碰觸。「謝謝。」
項昱心下是明白的,卻不多言,只靜靜地為她將被外衫壓住的秀髮釋放出來。
她的心湖因他接二連三的細心與體貼而掀起騷動,儘管如此,她還是努力地維持外表上的冷靜與鎮定。
「你不是在梳發嗎?」
「嗯。」她輕答。
未料他竟溫柔接著道:「我幫你。」
「這……」她不知該怎麼反應,一時之間竟無言以對,好不容易,才低低地、無力地開口,「這樣不好吧,你的傷……」
「我的傷沒嚴重到不能為你梳發。」項昱未等她說完即很快地接下來說。「你這些日子對我的照顧,讓我回報一下又何妨?」
「你別這麼說。」她慚愧地低下頭,項昱的傷是代她受的,這個事實一直讓她過意不去。
「好,不管怎麼說,都讓我幫你好嗎?」他緩步朝井邊走去,而一旁的她很自然地也隨著過去。
項昱接過她手上的小木梳,輕輕地梳著她一頭如瀑長髮。細細柔柔如絲如雲般的鬢髮在梳齒間滑動,也在他的心間滑動著;手上動作不斷,但那人卻不禁有些癡了。
意晴盯著水面,任由他撥弄著自己的發;水面倒映著她和他的臉,在如此窄小的空間裡……她是該感到羞恥的,沒有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可以和男子如此親密……這最基本的規範她是知道的;只是,此時此刻,她真的不想去理會那些勞什子的禮教,因為不久之後,也許就不可能有這樣的機會了,他倆終究有緣無分,這是八年前就已經注定的。那麼現在她只能緊緊攫住這一刻的幸福感,放縱自己一下,可是,為什麼這種幸福感仍在甜中帶著苦味,苦得她的眼角沁出了淚?
「怎麼了?」項昱自水中看到她的異狀,柔聲地問道。「是不是我手勁太大,弄疼你了?」
她搖搖頭不答話,只是緩緩地低下頭去,想隱藏住自己的情緒。
他知道她在逃避,輕輕扳過她的身子,支起她的頷,手指為她抹去頰上一、兩顆不小心滑落的珠淚,看著她垂下的眼睫上沾染了幾點晶瑩,項昱憐惜之情大起,不禁撫了撫她濕冷的頰。「告訴我你傷心的原因,嗯?」
這讓她如何啟齒呢?
「看著我,來,看著我。」項昱溫柔面堅定地說。「你應該知道,打從剛認識你開始,我一直非常非常在意你,因為……在我心中你是特別的、與眾不同的,如果你真的感受到我的這一份情,如果你願直相信我的真誠,那麼試著讓我分擔你的一切痛苦,好嗎?」
項昱啊項昱,我又何嘗不明白你對我的好,我又何嘗不想向你訴盡心中苦,但……也許和盤托出之日,便是你我緣盡情了之時啊!到時我還該自欺欺人地留在你身邊嗎?意晴的百般無奈最後依然只化作一聲歎息。「總有一天,我答應你,總有一天的。」
這就夠了。項昱輕輕擁著她,讓她從自己身上汲取力量。兩人沉默許久他才打破靜謐,說道:「昔時張敞日日為妻畫眉,我瞧你的眉不黛而翠。我呢只求日後能天天為你梳發,你說好嗎?」
這算什麼?一輩子的允諾,還是情境使然衝口而出的無心語?
而無論前者或是後者,都足以令她為之一震!她猛然抬頭逕自怔怔地望著他──感動、激動得無法成言,內心波濤洶湧不能自己。終於,她低聲開口:「項昱,我不……值得你對我這麼好。」
項昱將圈著她的臂膀微微收緊,唇邊泛著不容置疑的堅決。「不!對我來說,你值得的,絕對值得。」接著,他攏著她的發。「讓我為你結髮吧,雖然我比較喜歡你散發的模樣。」
意晴點了點頭,轉過身去。
「你打算什麼時候回莊?」
突如其來的一問,並未使項昱感到訝異,因為這個問題業已在他心中盤踞多時。事實上,他的確是該回莊,有些事是必須由他親自出面處理的。
「就這兩天吧!」他淡淡地回答。
是啊,總不能一直待在這荒郊野外,意晴略略黯然。她也一樣,仍有必須完成的事等著她。或者,待真正事過境遷、雲淡風輕的一天,她會選擇一處靜僻平凡的地方,恬淡地過日子,只是,那該是她形單影隻的景況吧!
「好了。」項昱說。「咱們進屋去吧,免得你著涼了。」
「嗯。」
※ ※ ※
「麻煩你轉告王爺,項昱那小子一直遲遲未回歸雲莊,而暫時執掌莊裡事務的是項昱之弟項瑋,偏偏這小鬼口風頗緊,始終不曾透露項昱未歸的原因以及行蹤所在。不知王爺是否有其他計劃!」說話的男子頭戴圓型大笠,笠邊的黑遮布掩蓋了他的面孔。
「哦?」常自笑陷入思考,手自然地捻著長鬚。「我知道了,我想你還是暫時不要輕舉妄動,以免打草驚蛇。至於項昱,他遲早是要回莊的,後時你再回報即可,倒是有椿棘手的事……」
「鬼王儘管吩咐,小人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男子不忘恭敬深深一揖。
常自笑滿意地點點頭。「嗯,很好。你手上有多少人手?」
「如果以我在莊裡的職務而言,要調派人手並不困難,敢問鬼王是何事能讓小人效勞?」
「前些日子,有名女子蒙面夜闖王府,意圖不明,我追將出去,與之大打出手,不料竟有一名年輕男子相援。此人武功深不可測,絕不在本人之下。王爺希望能盡早查明此人的來歷,得用自是最好,不得用就必須早除後患。」常自笑娓娓道出事情始末。
「哦?那名女子要作何處置呢?」
「實不相瞞,根據常某推測,此女極有可能是當年雍親王蘇泓之女蘇意晴。」
「怎麼可能?」男子顯然十分吃驚,整個人為之一顫。「如果不出鬼王所料,這蘇意晴豈不是王爺的眼中釘、肉中刺嗎?」
「正是。」常自笑答道。「所以若是有她的行蹤,格殺勿論,憑她的項上人頭領賞。」
「太好了。」男子語氣中滿是殺戮血腥的快感與興奮,彷彿已拎著蘇意晴的頭顱準備領賞了。
「我可是提醒你,她在這八年中並沒忘記復仇,習武練劍身手頗為不錯,可別小看這小郡主。」
「是嗎?」他嘴角輕蔑的笑容略收,但顯然仍不把這貴族千金放在眼裡。因為還有另一個任務可以滿足他的挑戰欲。「那名男子呢?是不是有什麼易於辨識的特徵?形貌又是如何?假使有這些線索,我想尋著的可能性轉大。」
「沒有,當時天色昏暗又忙著拆招進擊,他的形貌如何,常某無啥把握。不過,他為救蘇意晴胸口中劍,傷得不輕,或許你可以從這點著手調查。」
「這敢情好。」男子喜道。「最近我恰好要將西域進來的藥味分送各鋪,這下子可以藉機替王爺做點兒事了。相信以歸雲莊外下藥鋪在華北分佈之廣,定能有所斬獲,請鬼王放心。」
「很好,這事兒就交給你了,還是別忘了凡事謹慎點,千萬不可暴露你的身份,將來王爺和我還有許多地方得麻煩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