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真是輸的冤枉。
如此說來,則尹正領著大軍在雲崖索道另一頭撓頭找東林軍憑空消失的一萬大軍,而楚北捷豈非根本不知道北漠軍主力就在對面?
馬蹄踏上雲崖索道,娉婷因為和楚北捷重逢而迷迷糊糊的腦袋繼續艱難轉動。按照東林軍出現的時間估算,若韓割斷索道時,楚北捷的奇兵早過了索道,在林中藏起來了。
不對,即使若韓茫然不知楚北捷已經過了索道,他依然會按計把索道割斷。
可……為什麼現在眼前的索道還是好好的呢?
迷惑間,索道忽然猛地搖晃,發出難聽的格拉聲。
「怎麼了?」楚北捷也覺出不妥,一扯韁繩,站在索道中央。
電光火石間,娉婷明白過來。若韓確實依計行事了,他不知道楚北捷大軍已經過了索道,所以弄鬆了索道等待敵人到來。
蒼天開了個玩笑,楚北捷來的時候沒有中計,回去的時候卻剛好中了埋伏。
格拉……格拉……快完全崩斷的索道發出令人心悸的刺耳聲音。
娉婷幾乎魂飛魄散,對楚北捷尖叫道:「快退!索道被割斷……」還未說完,索道轟然從中斷開,娉婷身體一輕,已經失去任何支撐,和她剛說過的話一樣向下直直跌墜。
「啊!」
人在空中,手腕猛然被人拉住,原來楚北捷下墜中一把扯著她。
狂風掠過耳邊,急速下墜中,楚北捷勉強摸到她的腰,將她護在懷中。
兩人閉上眼睛,直直墜向下方黑漆漆的、人跡罕至、連地圖都沒有標明裡面情況的恐怖深谷。
第十章
風聲往耳中猛灌,娉婷緊閉雙目,只感覺楚北捷溫暖的大掌用力摟著自己腰間,整個人被猛地一掀,原來楚北捷人在半空,不知為何勉力摟著娉婷翻了個身,將自家脊背對準下方。
「卡卡」幾聲脆響,兩人穿越茂密的林子,隨著被撞得四零八落的斷枝繼續下墜。
那百年老林樹木高大茂盛,橫枝層疊,「卡!卡卡卡」聲中,兩人撞過層層厚實樹葉,下墜之勢弱了幾分,娉婷和楚北捷都知道快要著地,深知必無倖免,均彼此摟緊對方,再不肯鬆手。
這也該算死而同穴。
噗!噗!安靜的老林發出兩個沉悶的聲音。身體觸地,沒有聽見預想中身裂骨碎的聲音,只是兩聲古怪的聲音,地似乎是軟的,身體竟筆直插入那軟綿綿的地中,將兩人下墜的強大力道完全卸去。
娉婷和楚北捷睜開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依然還有命在。兩人同時向四周看去,都猛然「啊!」一聲叫起來,又驚又喜。這片野林不知長些什麼野果,連綿數里,由於地處偏僻,從無人跡,因此花自開自落,野果無人來摘,自管落在樹下,年復一年,累年落下的野果和枯葉積成厚厚一層,現在恰好又到果熟落地的時候,腐爛的果實和葉子淤積為足有大半人高的救命毯子。
姻緣造化,前有層層疊疊茂密枝葉阻擋一下,後有天然的落地毯子,竟救了他們一命。
當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娉婷朝楚北捷甜甜一笑,楚北捷唇角微勾,笑意未展開時,忽然凝住,露出一絲古怪神色。
見他這般模樣,娉婷笑容也凝,漆黑的眼睛瞅著楚北捷。
楚北捷顯然想到什麼,臉色越來越沉,後來如同蒙上一層寒霜,轉身走出深到胸口的「果流」,選一處略高沒有積累太多落果的平地,坐下休息。
娉婷悵悵看他走開,愣了一會,看著楚北捷脫下身上髒兮兮的戰袍,見他左臂上鮮血潺潺直往下流,從指間淌下,她眼中驀然一顫,低頭也走了過去,低聲道:「我幫你。」
「走開。」楚北捷低喝一聲,語氣森冷無情,聽得娉婷微微一震,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垂著手看他。楚北捷也不理她,從戰袍裡掏出一包常帶在身邊的上好金創藥,撒在傷口上,又用牙齒撕扯袍邊,弄出布條來包裹傷口。
「雲崖索道……」娉婷知他心中有氣,柔聲道:「是我命人截斷索道以求阻擋你突襲帥營,竟忘了提醒你。」
楚北捷聽不到似的,低頭自管包裹右臂。
「當時兩軍交鋒,主帥定計,我……誰料你回程也……」
楚北捷霍然抬頭,犀利眼神直逼娉婷,冷漠道:「去也好,回也好,我終會踏上索道。原來,原來你竟恨不得致我於死地,好,好。」他驟見娉婷,欣喜交加,緊接著經歷生死關頭,清醒後第一個湧上的竟是被心上人加害的疑惑,怎能不怒?
連點著頭說了兩個好字,反而不再咬牙切齒,只是抿著薄唇冷冷一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哈……」他反覆念了兩次,仰頭放聲大笑:「楚北捷呀楚北捷,你這個傻子!」淒厲入骨。
娉婷聽得心都寒了,獨自在城樓上面對敵人千軍萬馬時也未曾試過這般如置身冰窟的冷,臉上血色盡退,顫著唇道:「我……我……」她命若韓割斷索道,卻不料若韓會將索道暗中破壞引誘敵人踏上死路,可站在若韓的角度,兩軍交鋒,能使敵軍傷亡越多越好,那是天經地義的事。
娉婷心裡發堵,「我」了半晌,看著楚北捷,眼淚噗噗落下來,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月高懸,林中寂冷無比。娉婷搖搖欲墜,虛弱地靠在樹幹上,好半天緩緩坐下,啟唇低聲道:「你受了傷不能著涼,我生火好嗎?」
楚北捷盤腿靠另一棵樹坐著,視線一直對著別處,面無表情問:「火光一起,不知先找到我們的,是不是北漠大軍。」
娉婷如被人當胸打了一拳,疼得說不出話來,眼中模糊一片,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湧了出來。想起自己一片柔水心腸,倒被他當成蛇毒蠍刺,一咬下唇,舉袖擦擦眼淚,扶著樹幹站起來,轉身就走。
「去哪?」楚北捷聽見她的動靜,目光還是沒移過來,冷冰冰問了兩字。
娉婷氣苦道:「自然是找北漠軍。」也不管楚北捷如何反應,躑躇走開。
楚北捷重重哼了一聲,待她去了,忍不住轉頭看。
黑暗中,陽鳳送給娉婷的長釵在如絲的長髮中散發淡淡光芒,竟是昂貴的夜明玉琢磨而成。
楚北捷見她只是在附近矮叢中彎腰拾掇,並沒有走遠,暗中放下心來。林中猛獸毒物頗多,普通人多半沒命走出去。這樣一想,心裡雖然惱恨自己心軟,目光卻更離不開娉婷。
不一會,娉婷走回來,戰袍下擺裝了許多東西,全嘩啦倒在楚北捷面前,有剛剛成熟色澤不錯的果子,有不知名的草根。楚北捷早把臉偏過去,和她離開時一個姿勢。
娉婷坐下,拿起一個果子,悻悻道:「這林中的野果雖然能吃飽肚子,不過我打定心思致你於死地,不吃為妙。」
楚北捷不作聲,娉婷又抓起剛剛採來的草根:「這些草藥自然也是有毒的,還是不要用的好,日後當個單臂將軍也比被壞女人害了性命強。」
她賭氣說了兩句,見楚北捷還是不聞不問,覺得更沒有意思,心灰成一片,不再說話,自撿個果子放在嘴裡嚼,滿口苦澀,便扔了果子,背靠在樹幹上發楞。
林風到了午夜更為猖狂,寒入人心。
兩人不作聲,目光也不相碰,娉婷低頭看腳下,楚北捷臉轉向北邊。相距不過數尺,卻覺得隔了千里,怎麼也靠不到一起,說不出的心灰意冷。
想起不久前斷崖上發的誓言,就如一場奇怪的夢般。就算是夢,也醒得太快了。
娉婷乏累無比,覺得快虛脫了,可眼睛說什麼也閉不上,偷偷瞅一眼石頭似一點動靜也沒有的楚北捷,眨眨眼睛,淚珠就順著臉頰無聲滑下來。開始還用手背抹抹,後來索性也不抹了,就那樣讓淚淌著,反而心裡有幾分痛快。
楚北捷側耳聽著娉婷哽咽,聽一聲,心裡便抽搐一下,邊忍著不回頭,邊暗罵自己枉為東林王族,竟沒這點點毅力。到得後來,又聽見身後傳來沉悶咳聲,似乎用手摀住嘴了,只是輕微地傳出點聲響,便再也忍不住了,用腳尖勾起地上已經被風吹乾的外袍,輕輕一挑,外袍隨勢而飛,準確地落在娉婷眼下。
娉婷微愕,怔怔看著那外袍,似乎那是從來沒見過的希罕物,良久,方拾起來披在肩上。她哀怨的目光移向楚北捷,咬咬唇,站起來,彎腰取了採回來扔在地上的草根,走到楚北捷身側跪下。
忐忑不安地伸手,觸觸楚北捷右臂包紮得實在不怎麼樣的傷口,這個人啊,不是向來由下屬幫他包裹傷口,就是很少受傷。
楚北捷身子每一處都硬邦邦的,臉色陰沉,但出奇地沒有作聲,也沒有動作。娉婷暗鬆了口氣,抿著唇,解開楚北捷的簡陋包紮,找石頭把草根磨出汁,均勻塗在傷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