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看,那就是鎮上為富不仁的蘇家,連個看門狗,氣勢都高張得不得了!」牙婆不屑,口水一吐,吐盡滿腹不屑。
「婆婆,您說蘇家,是哪個蘇家?」予藍停下腳步問。
「就是前陣子,一場偷竊官司鬧得沸沸揚揚的蘇家啊!尋常寬厚人家,知道家中夫子偷錢,頂多要他把錢還出來、再逐出門就罷,偏偏這蘇家得理不饒人,硬要告上官,好端端的把個秀才給逼得走投無路,結果呢?那秀才在牢裡上吊自殺,聽說他死不瞑目呢。」
是他們!得理不饒人的蘇家,他們真有理嗎?還是眾口鑠金,硬編派、嫁禍?
「這故事還沒了結呢,這秀才死沒幾天,蘇家二少爺莫名其妙從樹上摔下來,頭先著地,死了!大夥兒都說,準是秀才不甘心被冤枉,回來討命。」
「他們知道秀才是被冤枉的?」予藍停下腳步問。
「誰知道,人死都死了,冤不冤枉還不是全過去了!只不過,聽府裡下人說,那秀才是個正直人,不會做那檔子事兒的,可能是二少爺、大小姐不甘心被夫子責罰,惹出來的事端,再加上掌家的二姨娘偏私,故意借事鬧事。不過這全是大夥兒在背後私下議論,作不得準。」
「若真是如此,秀才豈不是死得無辜!?」予藍悲從中來。
「所以啦!上天開眼。婆婆告訴你,人要心存寬厚,福澤才會綿長。這蘇老爺娶一房妻、兩房妾,只生了兩個公子、兩個小姐。聽說大房賢德溫和,生下一子,可惜不得蘇老爺疼惜,十幾年前,蘇老爺迷上舞樓歌妓,娶進門當二房,他另購屋舍安置大夫人和少爺,沒多久,二房懷了龍鳳胎,他又娶三房進門,十月不到,三房又為他生下一女。話說到這裡,這蘇老爺似乎春風得意,事事順……」
「不是嗎?財富、驕子、美妾,他樣樣不缺……」上蒼忘記為人間增添公平。
「不是,你聽婆婆把話說齊全。幾年前一場大火,燒死蘇老爺的正妻,原本聰穎活潑的大少爺為救親娘,被倒塌的樑柱壓到,醒來以後,眼睛居然看不見,聽說是壓傷腦子。可惜那個孩子,模樣挺好的,從此蘇老爺不再指望他繼承家業,讓他獨自在外地莊園生活,不接他回家同住。
蘇老爺把眼光全擺在二少爺身上,這二少爺、大小姐,性子之頑劣,讓每個大人都忍不住頭痛,家裡夫子一個換過一個,就是沒人有本事教會他們讀書寫字。」
性子頑劣……當時,爹爹不該接下這份差事,也就不會惹上殺身禍……予藍垂首,心疼呵!
「這三夫人在蘇家是沒地位的,她個性溫存,沒啥脾氣,由著二姨奶奶欺侮,半點不敢吭聲,生個女兒都七、八歲了,傻里傻氣,話說不通,成日憨笑、口水直流。」
「這就是您說的報應?」老天爺的安排讓人不懂。
「可不,再加上前陣子二少爺摔死的事兒鬧出來,人人都說,蘇家沒了長遠。」
蘇家只是沒了長遠,可卻硬生生斷了她們的眼前啊!
失去爹爹,四個姐妹沒有依恃,只能各奔茫然未來,可憐的墨兒才七歲,就要嘗盡人生的生離死別,誰來憐她、同情她?
上蒼若真有報應,她想問問,孟家是做錯哪一條、哪一項,才會淪落到眼前的家破人亡?
「聽說,有下人半夜在花園裡,看見秀才的魂魄四處飄蕩,他七孔流血,慘不忍睹哦!蘇老爺找來許多道士、法師驅邪,收拾秀才的魂魄……」
爹爹不邪,邪惡的是他們的污穢心!再多道士都驅逐不了他們的滿心骯髒。
「誰知道有沒有用,倒是有個和尚提出建議,他說蘇家大少爺的本命富貴福隆,要是將他迎回宅裡,就能保得闔府平安。於是,蘇家四處張羅,忙著迎回大少爺,我猜啊!剛剛那兩頂轎子裡,其中一頂坐著的就是蘇家大少爺。說來好笑,蘇府要買丫頭伺候大少爺,居然沒有牙婆敢接這門生意。」掩起嘴,她皺巴巴的臉上笑出一圈圈紋路。
「為什麼?因為那裡鬧鬼?」
「這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是二姨奶奶刻薄成性,三不五時還有打傷、打死丫頭的事兒傳出來,要不是簽下賣身契,恐怕府裡下人早跑光了。不然,你瞧,這蘇家開出的月俸比旁人都要高上一些兒,怎沒人要去?都是讓風聲給嚇壞!」
「這樣子……婆婆,我想去蘇家,不去張家,行不行?」予藍突發奇想。
「什麼?藍丫頭,婆婆有沒有聽錯?你別多貪那幾文月俸,進蘇家日子不會好過。牙婆我貪財,可也不隨便拿人家姑娘的生命開玩笑。」
「婆婆,您待我好,予藍感激在心裡。除了想多賺些銀子之外,我還想到,這回蘇家是替大少爺找丫鬟,就算進府,和二姨奶奶也不會有太多接觸,何況,予藍無爹無娘,情況和大少爺相差無幾,同是失去親人,總有一份相惜情。」
「這番話倒有幾分理兒,可是……藍丫頭,你可要想清楚,婆婆幫得了你在外面,可幫不了你在裡面,進了蘇府,我就照管不到你了。」
「我懂,您能幫我進到蘇府工作,予藍已感激不盡。」
「好吧!今兒個你先到我家裡休息,下午我到蘇家走走問問,另外我還要找人到張家服侍老太太,明天再帶你到蘇家。」
點點頭,她滿眼感激。「予藍要麻煩婆婆了。」
「說什麼麻煩,你進蘇家是給婆婆我賺肥水,只不過,婆婆還是放心不下,藍丫頭,你要不要再考慮考慮?」
「不考慮了。」這一決定,她將會有十年時間留在蘇府,為爹爹找出真相。
***
再回蘇家,或淺並沒有預期中快樂,離開十二年,他已經忘記這裡有他的親人、是他的家。
摸索著桌邊,他試圖為自己倒杯水。不方便的眼睛讓他的行動困難重重,這裡並不是他熟悉的環境。
「福星、彩兒。」他對門外連喚兩聲,才想起他們留在莊園,沒跟過來。
新的婢女還沒到,所有的人全聚在前廳,為去世的小弟做法事。
水入喉,茶是冷的。他微微皺眉,卻沒憤慨。
從小,他就明白自己在蘇家的地位,他沒想過爭取抗議,甚至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再回蘇家。他習慣了恬適安靜的生活,習慣粗食淡飯,他有他的人生,他的人生和蘇家沒有交集。
也許他曾經為母親不值,不值她花一輩子去守候父親,等待一份絕望感情,但性格溫婉不善與人爭逐的娘親,輕易為他抹去不平。
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他自母親身上學會,人生不需強求,強求只會為自己帶來痛苦,所以他淡然自若,不忮不求。
四年前,一場無情大火,吞噬娘親的生命,也燒去他的視力,才十一歲的孩子,竟也不哭不鬧,安安靜靜承受一切。
母親的磨難結束,他的痛苦開場,他還有長長的一生,難道要這樣子過下去?
喟然,也只能這樣了,一個殘廢的人還能盼望未來?他唯一的遺憾是不能再學醫濟人。
垂首輕喟,十五歲的蘇或淺看盡人情冷暖、世事無常。
蘇永是個藥材商,他不但開設藥鋪,請大夫駐店看診,也將北方上等藥材運到南方販賣,謀取暴利,在短短十年中,家產迅速擴充數十倍。
平心而論,他的經商手腕非常高明,但賺取的每分錢是否都不違心,就沒人敢說了。
然,蘇永的行事態度是這樣,並不代表蘇家世世代代都市儈。
蘇永的父親——蘇振,是一位名醫,他的仁心仁術救活不少老百姓,贏得揚州城的民眾擁護愛戴,也贏得神醫名號。
他創立的仁濟藥鋪,不管窮人富人都可以上門,他救人、編醫書、鑽研藥理、造福鄉里,名聲遠播,日日都有病人不遠千里上門求醫,感恩者致贈的牌匾,可以從東大街一路排到西大街。
但他日夜操勞,不到知天命歲數就駕鶴西歸。
出殯當天,家家戶戶在門口供起四果牲禮和一炷清香,伴蘇神醫走完人生最後一程,出殯隊伍排了近一哩長,感恩的人都留不住蘇神醫的腳步,他在世間留下太多情義。
於是,人人傳誦蘇神醫升了天,成了玉皇大帝的御醫。
蘇神醫死後,繼任的蘇老爺一反父親作風。
他定下規矩——袖袋中沒有三兩銀子的人,別想跨進仁濟藥鋪一步,就算病人只剩一口氣,也只能怪他福薄命單,世間不留。
雖然價格昂貴,但不可否認,仁濟藥鋪裡延攬了各方名醫,所以想藥到病除,還是得湊足銀兩,走一趟仁濟藥鋪。
蘇老爺本身不學醫,他認為學醫者非但救不了自己,到頭來兩袖清風,連累家人受苦。於是他將爹爹留下的醫書全封進箱子,不聞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