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不過目前我手上還有合約,沒辦法全心全意,等這一年合約期滿,我就會入主公司,這段期間鄭伯伯會先幫我打理。」鄭伯伯是個可敬的長者,多年來一直跟在儲睿哲身邊,為公司盡全力。「這樣子最好,儲伯不留遺憾了。」安心的走,無牽無掛也是幸福。
「他不再遺憾,你呢?你沒有遺憾嗎?」他反問,問出她一臉茫然。
遺憾……她是遺憾太多,多得不知道要從哪個點、哪個頭說起。
「我沒有。」到最後,她選擇隱藏遺憾。
「十年前那場車禍,你失去雙腳、失去孩子……」說不下去,他說不出來應景的安慰話,他欠她太多太多……
「你知道了,是儲伯說的?」低眉,一直不敢回想的那幕,他輕輕一個用力,就將塵封記憶掀起。
曾經,儲伯答應她守密,可是在最後一刻,他洩露了舊事、洩露她的情愛、也洩露出她那端起不易的自尊。她覺得自己像赤裸裸地站在他面前,他將要嘲諷起她毫無掩蔽的情愛。
「你騙我,那時……大家都說你沒事。」他直直指控。
「本來就沒事,我不是活得好好嗎?」再展眉,她搾出一絲苦容。接下來,他要開始取笑她的一廂情願了吧!
「那件事,是我不對。抱歉!」他始終欠她一句抱歉。
他說……抱歉,和她想像的不符,他並不為奚落訕笑而來。
「那是意外,對方闖紅燈,要論錯,錯不在你。」錯在她的「自願」,她自願為他擋車、自願付出、自願愛他……一切一切都是她自願,與他無關。
「我說的不是那件,是……孩子。當年我……」他在不知不覺中製造一個生命,卻讓於優擔負起責任和痛苦。
「那年,我們都太年輕,有孩子,對他、對我們都不公平,他選擇離開……是聰明的。」這時候除開安慰,再多說都無濟於事。
想起那些惡夢連連的夜晚,心仍隱隱酸楚。孩子,她曾經擁有他的孩子,哪裡知道他不願留在她身旁,一如她的父親對她,棄之如敝屐……
「我用了一個最不負責任的方式解決問題,你該恨我。」假若她肯恨……不,她從不肯恨他,只會將這一些全當成是自己該受。
「你覺得留下會對不起胡阿姨,儲伯已經背叛你母親,你不容許自己再背叛她。其實,當年你有一點點喜歡我的,是嗎?」帶著期盼,她想從他口中得到正面答覆。
她懂他!深吸氣,不該意外,她從來都是懂他的,懂他的怨、懂他的怒、懂他滿腔滿懷的恨,所以,她才處處包容、處處代他受罰。「是。」這一個是字,開啟了他滿腔滿懷的壓抑愛情,情鎖打開,愛情回復原形,在陽光下吸收養分,拚命茁壯。
「現在呢?」再問,他是否會說,現在仍然喜歡,甚至比喜歡更進一步?
「我有濃厚的罪惡感。」躲開她的問話,他卻躲不開自己的心。
「你因罪惡感而來?」只有罪惡感?於優再度失望,他不是為愛出現。「其實,不用的。我相信宿命,相信一個人一生中,有多少苦難要承受,是固定的,外人外力都改變不來,在我的生命中,那場車禍是其中一件……」失去他的愛是另一件。
「我不是宿命論者,這說法不能解除我的罪惡。」
「我要怎麼做,你莫須有的罪惡感才會消失?」
「跟我回家,讓我為自己做錯的事情彌補起。」回家後,他會照顧她、愛護她,對待她像一個真正的……「妹妹」。鴕鳥般地把頭埋進土裡,他假裝沒聽見自己心底的聲音。
「這樣你就不會再覺得虧欠?」於優輕問。
「是的,小妹。」
小妹?再次,於優證實他不愛她,不過,當小妹比當敵人要好得多。假設這是她能做的,就讓自己為他專心最後一回。
「好,我跟你回去,不過我只能留一個月,之後……我有別的行程。」
「行程?不在台灣嗎?」
「不在。」
「那就沒辦法了,不過等你回來,我會到機場接你。」
「到時候再說。」輕笑,不知道上帝那裡,有沒有往返人間的專用機場?「要不要進來幫我整理行李,我的動作很慢的,要是你打算在客廳等我,恐怕要等上很久。」
笑容浮現,她想起那個火焰木下的小提琴王子。
令命令
於優的臥房不大,但是乾淨整齊,就像她這個人,有條不紊。
一張方桌,凌亂的文具品收拾得妥妥貼貼,架上的幾本書按版本大小排列得整整齊齊。床罩是最簡單的式樣,一個包套,沒有蕾絲、垂簾。一盞桌燈、一個貼壁櫥櫃,再無多餘物品。
「幫我把櫃子左下方的行李袋拿出來好嗎?』』於優說。
打開衣櫃,十套不到的衣服,整整齊齊掛上,顯然她對美麗的要求不多。
「我以為年輕女孩的房間,都會有一堆可愛的娃娃布偶,再不然,幾枝花、幾件手工藝品、一些瓶瓶罐罐,總是免不了。」
「我要怎麼回答你呢?第一,我二十八歲,不是年輕小女生。第二,我房間不能有太多東西,那會妨礙我的行動。」沒有苦澀和自憐,她只是清楚表示出自我。
「我……」
「說這些,不是要博得你的同情,更不是要引出你的罪惡感,我要你知道,雖然我的腳殘廢了,我的心並沒有殘障,我把自己照管得很好,生活得很自在,我甚至可以不靠別人就養活自己,而且養得還不錯。」
「這點無庸置疑,爸爸告訴我,你和其他房客一樣付他房租。」
「是啊!哪天我死了,說不定還有錢可以成立基金會,資助愛音樂卻沒有能力學音樂的小孩子。」
「你在跟我炫耀財富?」
「若我的炫耀能讓你減少罪惡,我不介意炫耀。」她笑開。
「不能替自己多著想嗎?」他語重心長。「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從我們認識開始,你都在替我著想。」這個事實讓他愧疚不已。
「那是我欠你的啊!」
「欠?你被我洗腦了。」那些年,他總是對她咆哮,說她鳩佔鵲巢,說她搶走他所有幸福。
「忘記嗎?我吃掉你一抽屜巧克力,我分散胡阿姨對你的注意力,我的母親搶走你的父親,我不顧你的意願登堂人室,厚起臉皮硬要當你妹妹……」
「不!這些罪名都不成立。巧克力是我自願送你,媽咪教你彈鋼琴是我的鼓吹,再加上你的天分,至於你母親搶走我父親……小優,我們都是成年人了,可是,直到最近,我才學會一件事。」
「哪件事要你這位資優兒,花那麼多年時間來學習?」輕笑,她的笑容一向能安撫他的情緒,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是。
「我學會感情不能被勉強,爸爸和媽媽,他們都是好人,他們不討厭彼此,甚至可以說得上喜歡,即便如此,終不足以讓他們長相廝守。」
「很高興,你心中不再有恨。」他真正釋懷了。
「在感情方面,我幼稚得像個孩子。」
想起爸和娟姨出殯當天,他和媽咪談開,談出那些陳年往事,那是爸爸長久相瞞的事情,有點傻,早該說破的,爸爸並不會因此失去他……
想起那天,他和媽媽找了一家咖啡廳坐下……
傘令令
坐在咖啡館裡,屋外的雨越下越大,今年的天氣太怪,連連陰雨不斷。
咖啡的香味瀰漫在鼻息間久久不散,輕快的音樂聲聲傳,傳進人們靈魂深處。
「英豐,媽媽有張照片給你看。」她主動延續話題。她側身,在包包裡取出皮夾,拿來一張泛黃照片。照片裡是一個專注演奏小提琴的男子,三十歲上下,一襲正式禮服,戴著一副近視眼鏡,颯颯英姿,在當年不知迷惑多少顆少女心。
「他是……」就是他嗎?媽咪心中的男人。
「莊明彥,我的小提琴老師。在大學裡,我主修鋼琴,副修長笛和聲樂。在一次學校辦的音樂饗宴中,我碰上他,他精湛的演奏技巧、英挺的外貌……我想,那算一見鍾情吧!於是在繁重的功課壓力之外,我又多修了一科小提琴,並聘請他當我的小提琴家教。」
啜飲一口咖啡,胡幸慧甜蜜嬌羞的笑容宛若青春少女。
「我愛他,真的愛他,愛得熱烈、愛得狂熾,我們結合的不僅僅是身心,還有靈魂。談起音樂,我們能談上一日夜都不止休,他崇拜柴可夫斯基,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寫出一出曠世音樂劇,我們日日夜夜忙碌著,為了我們的夢想、我們的生命……那段時間,是我人生最快樂的一段。」
想起那年,她久久不語,沉浸在美麗的回憶中。
「後來呢?什麼事情造成你們的分離?」儲英豐插口。
「他生病了,肝癌末期。他住院的第一天,下了課,我帶著鮮花水果到醫院探視,卻發現有一個自稱莊太太的年輕婦女在照顧他。當著她的面,他不能跟我解釋什麼,但是,我在他眼裡看到好多的抱歉,剎那間,我原諒他了,不怒不怨,愛到深處,果真是無怨無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