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優,鋼琴比賽快到了,幸慧特地從美國打電話回來,問你們練得怎樣?我看你最近都不太練習,是不是碰到瓶頸?要不要幫你另外找個老師來家裡指導?」睿哲問。
「儲伯……」小優訥訥出口,話未成形,就讓淑娟阻止。
「小優,媽媽教過你羅,要喊爸爸。」
「我有自己的爸爸,儲伯是哥的爸爸,我不搶。」沒想過第一次拒絕人.對像居然是媽媽,她很抱歉,可是不妥協。
雖然,她有多麼渴望喊儲伯一聲爸爸。
「小優,你不懂事,讓媽媽很傷心。」
「淑娟,沒關係,稱謂不重要,只要她打心裡尊重我就行了。」
睿哲說完話,轉頭面對小優。「剛剛儲伯跟你提的比賽……」
「儲伯……我可不可以……」看看沉默的英豐,她下定決心,上次她不聽話,害得哥哥不高興,往後不管怎樣,她都要努力聽話。「你說,我在聽。」儲伯給她一個鼓勵性的微笑。
「我不想學鋼琴,那對我來講……太困難。」放棄鋼琴她捨不得,但哥說過不許她碰鋼琴,她牢牢記住了。
「這樣啊……那,你要不要學小提琴?哥哥也學小提琴哦!」儲伯再問。
「不想,我想……我想……我想學跳舞,可以嗎?」跳舞也有音樂,以後她跳動身體時,就會想起哥拉琴的模樣。
「當然可以,你想怎麼做我們都會支持你。」
「謝謝儲伯、謝謝媽媽。」再探他的眼神,他還是不看她,他不要她了……
第五章
才幾個日夜,於優習慣起這個家的作息。
清晨她在琴音的輕柔呼喚中醒來、在院子裡等待買菜返家的張爸張媽……在夜裡,和他促膝長談。她習慣這個家,比五年前離家前,更習慣這裡。
桑植成熟,滿樹的艷紫領著人心情大好。
一早,於優推著輪椅,來到桑樹下,仰頭一看,它長得又粗又壯。的確,二十年,好漫長的一段,初生嬰兒都能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學生。
摸摸粗糙的樹皮,剛種下時,它比自己高不了多少。「你長大了,我卻老了……」
「連小優都老了,哥怎麼辦?」
聲音傳來同時,於優的雙肩一沉,寬闊的大掌帶來微溫。她……也習慣起,他偶爾帶來的溫暖。
「你永遠都不會老,上回我看到你的報導,有好多年輕的樂迷為你尖叫著迷呢!」笑了,不到幾天,在他的努力下,於優學會開朗。「你的女人緣真叫人替大嫂捏把冷汗。」大嫂,每次說到這兩個字,刀就在心間刨過,刨得她鮮血淋漓、心痛難當。常常想,或許多喊個幾遍,情況會逐漸好轉,哪裡知道,刀越刨越深、血越流越濃,她的生命隨著疼痛變得稀薄。
「你呢?這麼多年來沒有追求者嗎?」走到她面前,英豐凝望她。於優很美,從小就可以清楚看出她很美麗,笑的時候美的天真、愁的時候美的醉人,這張臉是多少男人心中最愛。
只不過,他的出現改變她的生命,他花了十年折磨她,然後在另外一個十年,讓她背負殘疾命運,她的一生因他而毀。
「這些年……我不太在人群中,機會不多,不過,我很滿意目前的生活。」嘴角扯扯,是苦笑。機會?對一個殘障人士而言,那是奢侈。
「沒有喜歡的男人出現?台灣的好男人全躲到哪去了?」他玩笑。不是沒出現,其實,她喜歡的人一直在那裡——在她心裡、在她身邊、在她知道的距離中,只不過,她愛他、他卻厭她……等過朝朝暮暮、盼過日日夜夜,等得恨沉澱、等得親人不在,他終於不再厭惡她。
她總算等到他回頭,只不過……她的生命也將走到盡頭……
說再見,是不捨;不想說再見,卻是不能……
恨結束,愛錯過……回不了頭,愛情不回頭、生命也不回頭。
縱使有再多的無可奈何,也只能在歎息聲中和淚吞入肚中……
「他一直在這裡。」壓住心跳,讓怦怦撞擊聲提醒,她還活著。
「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掬起她的臉,他問。
愛情事,說得清楚嗎?怕是不能吧!
「問這些做什麼,你要幫我介紹好男人?」
「有何不可?」語初落,心已然後悔,在他心中,沒有好男人配得上小優。但是……能留著她嗎?用什麼名義?別忘記,蜜秋已經在他身邊等過八年,他怎能讓她的等待落空?可是,他心中的呼喚一天比一天大聲。他要她、要她、要她啊!就算捂起耳朵,那聲音還在那裡提醒著他愛她,不知道,他能壓住它們到幾時?他的愛情復甦太快,快得讓他措手不及。
「才養我不到一星期,就急著把我傾銷出去,你太不負責任。」
「你真的不一樣了,以前,你不敢這樣跟我說話。」英豐深吸口氣,搖去胸中鼓嗓。抱起她,將她放在石椅上,讓樹蔭幫她擋去刺目陽光。「你總是說著好的、記住了、知道、我會的,我沒看過有小孩比你更乖巧。」
「我想,那些能對父母親霸道、耍賴的孩子是幸福的,每次在路上看到這樣的小孩,我都忍不住偷偷羨慕。記不記得爸媽結婚那晚,儲伯拿一本故事書走到你房間門口,敲敲門說:『英豐,爸來講床邊故事給你聽羅。』你卻隔著門扇對他大喊:『我長大了,不要再聽什麼鬼故事。』我打開房門,看見儲伯的沮喪,於是我走向前,拉拉他的手問:『我可以聽聽你的故事嗎?』他抱起我,帶著我回房,為我講了那個為你準備的故事……」
深吸氣,她鼓起勇氣,歪過頭靠在他手臂上,竊取那不屬於她的溫柔。「那個晚上,我終於認識了『床邊故事』。」
「小優,跟你說話,我會有濃厚的罪惡感,我似乎總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你是!有好多人愛你,你卻視而不見,你關起心房,把別人的愛擋在門外。你很笨、真的很笨很笨……」
他簡直笨到底了,她把愛投資在這個不懂珍惜愛的人手中,她豈不是更笨?笨笨笨!罵再多聲亦無用,因為,愛情已經送出去,再不能收回……
「我承認,我運氣一直比旁人都要來得好,對感情,我很少付出,卻一直有所得。」若要說付出,那麼她是他唯一的例外,可惜付出的不及傷害多。
「所以,你就不珍惜了?」她為自己的感情哀悼。
「小優……對不起……」愛她嗎?是的!要說他這輩子曾經愛過哪個女人,那麼只有於優了,他為她付出而覺得快樂、為她存在而感到心安,但他的愛在他還不認識愛情時,就讓自己親手掐死。
後悔過、生氣懊惱過,但這些情緒被仇恨的意識牢牢鎮瓜,他來不及愛她,蜜秋就出現在他生命之中。
「這次又是為了哪件事說抱歉?」
「所有……」那年,他在假寐中聽到她說愛,他嘲笑她的愛、諷刺她的情,他說永遠不會娶她,一份少女的情愛在他手中被蹂躪撕碎。
「我們扯平了,你對不起我、我也對不起你,我們的良心天秤站到平衡點,誰也不欠誰。」搖搖頭,她止下這個話題。
咚一聲,一顆桑湛落在他腳邊,他彎身撿起,看過眼,又讓它躺回泥地。
「手染紫了。」他笑著把拇指遞到於優眼前。
「你們真浪費,有那麼多桑湛卻不採收,任它在泥地裡腐爛……」他不也是這樣糟蹋她的愛情,撿起來、看一眼、丟回去,任她躺回泥沼中翻滾。
他站起身,摘一顆放進嘴裡,有點酸澀、甜度不高。「它們……並不好吃。」
「可以打成果醬、果汁,也能熬成冰糖桑湛,澆在豆花上、塗在麵包裡,只要加一點心,它不僅營養豐富,滋味更是好得讓人難忘。」他就是不在愛情上用心,才會看不見她的處處真心。
「你很有研究?我該不該稱呼你一聲桑湛大師?」
「我家裡也種了一棵,我們都叫它愛情樹,在它結下第一次果實時,我們就小心翼翼地把愛情果摘下來分食。後來愛情樹年年豐收……」她們的愛情卻仍然枯竭……
「不如,我們來把滿樹桑湛採下來,做成你口中的那些成品。」他提議。
「好啊!不過,它們好高……我構不到。」
「那不簡單,我找人抬來高梯。」說完,他跑掉了。
看著他的笑顏,陽光重回他身上,於優鼻酸……久違了,我愛笑的大哥哥……
不多久,他找來幾個人,架梯的、捧碗籃的,熱熱鬧鬧一大群人。
「準備好了嗎?我抱你上梯子。」
「我……」她不確定,仰頭看看樹下的高梯,有些可怕。
「對我沒信心?」伸出手,他迎向她。
還有什麼可懷疑,他回來了,不是嗎?他向她展開雙臂了,不是嗎?不猶豫了!伸出手,她等待他的懷抱……那夜,她也是像這樣,對他伸出手,成了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