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沒在我每次要說出真相時搗亂,我早已證明你們的擔心是多餘的。」
「但願你不要再次遇人不淑。」
「我難道長得一副注定遇人不淑相嗎?」孟廷沒好氣。
不過,她也由衷感激他和雁子為她如此大費周章。
「你們倆不要為我和少安的交往操心了。王二麻子變心,我不是復元得很快嗎?足見我意志堅強,不會輕易被擊倒。」
「王二麻子?這又是誰?」
「你去問雁子。」
孟廷四下環顧。
「這裡人人戴著商業面具,鴻門宴還略遜一籌呢。我看我們在這兒探聽不到消息的,不如打道回府吧。」
凌志威有同感。
孟廷沒再坐那部機關密佈的轎車,要凌志威開去還人家。
她繞下橋,沿河堤步道漫步,靜靜思考。
記者是最討人嫌的,不是挖人不願公諸於世的內幕,就是揭人瘡疤。
當事者痛恨,看熱鬧新聞的人痛快。
從事這份工作之初,那份古道熱腸,滿肚子的理想、正義,曾幾何時,給一點一點磨得無影無蹤。
你當然可以寫你想寫的東西啦,問題是,誰要看?
於是,妥協又妥協,理想向現實低了頭。
真的,人家集團破產不破產,干她何事?
也許人家是有了危機,可是也許負責人已在極力彌補挽救,幹嘛要替人先向世人宣佈:我不行了?
醫生診斷出病人得了不治之症,還有個猶豫,要用最婉轉的方式公佈不幸呢。這是醫德。
記者也要有新聞道德嘛。
孟廷就此向頂頭上司表達她的觀感。
「你得了職業倦怠症是不是?什麼叫不干你的事?除卻道德,你別忘了道義。」
「道義?對誰?」
「記者寫出來的報導給誰看?」
「大眾。」
「這不就結了?你可知多少人持有『金氏』的企業股票?它一倒,多少人會受害?等他們主動宣佈,股市貼出跌停板,多少人將因此家破妻離子散?你想過沒有?」
「我是救世主嗎?」
「想像,孟廷,運用你的想像力呀。假如我們能夠搶先得到消息,給大眾一些心理準備,使他們不要損失得太慘,也算功德一樁,是不是?」
「老編,你不覺得這和銀行被擠兌的情形差不多?本來是銀行內部出了些狀況,有人修補善後一番,便可正常繼續營運,都因為某人洩漏消息,引起人心惶惶,以為畢生積蓄就此付諸一空,結果鬧得兵荒馬亂。銀行最後還是穩住了陣腳,卻也信用大大受損,顏面尊嚴盡失。大眾虛驚一場,細胞不知死了多少,要調息數月,血壓才恢復正常。」
她喝口老編的茶,喘口氣。
老編對她搖頭。「請用,別客氣。」
「謝了。」她乾脆再一口喝乾它。「這茶冷了,澀澀的。」
「喲,怠慢了。下次你有高論要發表,先通知一聲,我備好一大壺熱茶敬奉。」
孟廷咧嘴笑。「總之,觀其變再動,不遲嘛。」
「那你改行去當政治家,別干記者。」
「記者不過討人嫌,政客惹人憎。」
「嫁人吧,還得嫁個大富翁,整天逛街購物,喝下午茶,看看時事雜誌,看到無聊無趣的,冷笑幾聲,愜意得很。」
「我還是寫些文章冷笑貴人們多麼愜意算了。」孟廷悻悻說。
「這才對嘛。不過也用不著太憤世嫉富。有人娶了富家千金,你說不定會嫁入豪門,比那個富上千百倍。」
「咦,大家都知道?」
「嗟,我們是幹什麼的!」
「真的,我頂痛恨記者,專門惹是生非。」
老編哈哈大笑。
「很好,恨會產生無比的力量。祝你這次馬到成功。」
「你得先給我一匹馬才行。」
「孟廷,我就是欣賞你的機智和反應靈敏。」
「加薪哪。光是說欣賞我,當心給隔牆耳聽去了,以為你和我有曖昧。傳播的殺傷力,你比我清楚啊。」
「去、去、去,幹活去!」
孟廷要是曉得她和凌志威那晚離開酒會的同時,少安隨後抵達,而且這金少安,正是「金氏」未來的傳人,才要跌足呢。
◎◎◎
少安第一次在這樣的社交酬酢露面,自然馬上被人注意到這張英姿煥發的新面孔。
他持的是由爺爺書桌上拿來的邀請帖入場,被要求在簽名簿上簽名時,他把「金少安」三字寫得看上去活像一條直線,教人辨識不出他的字。
有人向他請教大名,他總有法子轉移對方注意力,或馬上假裝看到熟人,道個歉,隨即走開。
二十分鐘後,他明白了爺爺何以對這次的謠言表示關注。
沒人談論「金氏」。
而「金氏」的一動一靜,通常是商界的熱門話題。
顯然沒人曉得真正發生了何事。酒會中與席者,全都是商場老將。交頭接耳,猜測懷疑的說些沒有結論的話題,是小輩或初出茅廬者才會做的事。
這些人,說得少,做得多,是他們成功的秘訣。
「金氏」要不是將有大變化,便是有些尚不足慮的小風吹草動。大夥靜觀其變。
未待酒會散,少安即離開回家。
爺爺的書房亮著燈。
「玩得盡興嗎?」
「你問哪一場?」
金永銓笑呵呵的揉揉下巴。「你這一點比我兒子強,你不對我說虛話。」
「我爸爸根本不大愛說話。」
「是我太嚴厲了些。」
少安給爺爺和自己倒杯水。
「唔,我有這個印象,爸挺怕你。」
「我怕他不成材,管教過了頭。」
「他深受其害,得到教訓,所以對他兒子來個三不管?」
金永銓沉吟。
「他不是不管,他對你採開放教育,由你隨心所欲,做你想做的事,算是彌補他自己的缺憾。」
「我當年填升學志願時,他把我叫去,問我:『你準備讀哪一科?』」
「你回答醫科。」
「吔。他又問:『為什麼?』我後來回想,覺得他的口氣有點不以為然。」
「說真的,你何以選擇念醫學院?」
少安咧咧嘴。「我告訴爸爸,我覺得『長青』很爛,我將來要開個比『長青』像樣的醫院。」
那時金永銓還是「長青」院長。
他瞇起眼睛。「嗄?『長青』很爛?」
「爺爺,我年輕氣盛嘛。」
「那你後來為何留任『長青』?」
「賭一口氣。爸說的,有本事,你去把『長青』弄得更爛。」
金永銓揚揚灰白的眉。「他幾時說話的口氣竟和我如出一轍了?」
「他是你兒子呀。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卻不肯待在『長青』,跑去做生意。」
「他要看我如何整爛『長青』,又怕我把你的家業敗得太糟,先一步另謀他途,賺足夠的錢,以備無患。」
金永銓沉默了半晌。
「我要將『長青』交給他,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藥廠和化學工廠上。」緩緩地,他告訴少安。「你還記得那次化工廠的爆炸事件嗎?」
「當時我在美國,聽到些新聞,詳情不大瞭解。」少安有些慚愧。
「死了好些人,還有好些人重傷,以致終生傷殘。你奶奶過世後,我心情沉鬱,逗留歐洲散心,不問世事。等我知道消息回來,你爸爸已將所有事情處理妥當。」
「不久,我修完碩士,他卻在我返家前一天,和媽媽赴瑞士開會兼旅遊。」
「從此樂不思蜀。」
少安十分意外。「我一直不曉得你和爸爸之間有心結。」
「這叫代溝。等我年紀大到知道我們父子有代溝這東西存在時,它變成大西洋了。我呢,又太老了。人越老,膽子越小,飛機都不敢搭了。」
金永銓慢慢站起來。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今晚玩得開不開心?」
「我挺納悶,沒人關心『金氏』。我還以為『金氏』頗受人愛戴的。」
「你爸爸不知又在弄什麼玄虛。你的約會呢?」
「後會還有期。」
老人微笑。「這次可以維持多久?一個星期?」
「『金氏』要是聲望、地位不墜,我也許差堪可以配得上她。」
老人挑高眉。「喔?她是誰家閨女?」
「這麼說吧,她有一部比我身高還長的加長型大轎車。她還有個私人專任司機。」
「嘖嘖,派頭不小。」
「她一進餐廳,一干服務生對她前倨後恭,奉侍女皇似的。」
「你想娶她?」
「我看她,像看一面鏡子,倒影是我自己。不不,也不完全是。我指的是,我一直以來不屑做為『金氏』接班人,我甚至厭煩別人把我看成金某某的孫子,或金某某的兒子。不過……」
「不必解釋,少安。談你的感想就好。」
「唔,我是說,我自認經濟獨立,自立更生,可是當別人對我前呼後擁,而我洋洋自得時,我正是我一直不承認我是的那個人。」
「我年紀大了,你說白話好嗎?」
「我否定我的身份,但我一直在享有我的身份,爺爺。當我認識孟廷時,我又自認我在做真正的我,結果卻是給自己蒙上另一個虛假的面具。」
「你念的究竟是醫學還是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