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長得是和恩慈一個模樣,她的身高、苗條體態,也和恩慈如同一人,然而越聽她說話,她卻越不像恩慈。
「我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嗎?」他繼續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只要在我能回答的範圍內。」她說。
「你最喜歡什麼,最討厭什麼?」
她微笑。「這是兩個問題,不過你問得很容易。我的嗜好是工作、做研究。我非常討厭有人在我工作時打擾我。」
她往山上走。「我要勘查一下地形,你還有其他問題的話,我不介意你問,不過若太隱私,我有權拒絕回答哦。」
就算沒有問題,以初也絕不肯讓她走出他的視線。何況他的確有滿腹疑問。
「這兒是什麼地方?」她倒先問了個問題。一這個問題澆熄了以初仍保有的一絲希望。恩慈怎會不曉得她的出生地呢?」
「金瓜石。你是從哪來的?」
「金瓜石?」章筠頓住。「金瓜石在什麼方位?」
「瑞芳,台北縣。離基隆很近。」
「瑞芳?台北?基隆?」她聽都沒聽過這些地名。她仰首望山頂的一座石砌擎大牌樓。
「那是什麼?」
「據說是日據時代,日本天皇的宮殿。你真是什麼都不記得了,恩慈?」
她回頭不悅地看他一眼。「你再這麼叫我,我就不會理你了。」
以初一陣撼動。「你忘了。」
他的神情又激動起來。「我們第一次就在這見面,在山下。我一見到你就情不自禁地為你吸引。你那時正要到這上面來,我不由自主地跟著你,就在這,你現在站著的地方,你回頭對我說:「你再跟著我問東問西,我就要喊色狼了。「」
章筠深深一歎,身子轉向她。世上竟有這樣的癡情男子!
「好吧,反正我還有時間,你想談你太太,」她在石階上坐下。「就談吧。」仰望著他,她附加警告,「可是別再把我當她,否則我真的不理會你了。」
「我以為看不見你……」
她臉色一慍。
無奈,以初只好改口,「我以為看不見恩慈,已經夠痛苦絕望,現在面對著你,我相信你就是恩慈,卻要我把你當另一個人,不能碰你,不能……」他痛苦地吸一口氣,「這才是最殘酷的折磨。」
章筠深感同情,也為他對他死去妻子的深情感動,但她想不出適當的詞句安慰他。而當她這樣坐著,和他四目銜接;此情此景……她似乎曾經歷過,她困惑地想道。
「也許你的腦子受了震盪,暫時失去記憶,」他滿懷希望地說,「這類事情我們在新聞和雜誌上聽過也讀到過。」
「腦震盪?」
「是啊,恩慈,車禍,你記得車禍嗎?」
「車禍?」
「你看,你連車禍都不記得。」希望重新在他沮喪的眼中升起。「但是你卻回到這兒來。我們初次相遇,一見鍾情的地方,恩慈,你出生、成長的地方。你腦子裡一定對這些有印象,對不對?」
她賴得再糾正他對她的稱呼了。「我來此並非出於我的刻意選擇,婁先生,我之所以會在這,是……意外。」
「不要再叫我婁先生,如果你這個也忘了,我叫以初。」
「以初。很好聽的名字。」
「我第一次告訴你時,恩慈,你也這麼說。」他柔聲道。
章筠又一聲歎息。「好,再告訴我一些凌恩慈的事吧。」
她決定把他當作一名需要向心理醫生傾吐心事的病人。
以初樂於從命。多談談關於她的事,他充滿希望地想,或許可以幫助她恢復記憶。
「你熱愛大自然,恩慈,你愛這塊土地。許多你的同年,一起生長的朋友、鄰居,中學便到外地去讀書,從此不原再回來。你不同,你高中念的是基隆女中,每天不辭辛苦的通車來回,一大早趕第一班巴士到瑞芳,再轉車去基隆。」
聽起來凌恩慈至少有一點和她相像——除了面貌之外——對於自己喜愛的事物,有股執著的傻氣,別人視為麻煩的,她樂而不疲。
「即使你高中畢業考上世新,那麼遠,你還是每個星期六最後一堂課上完,迫不及待地就坐三、四個小時的車回家,星期天晚上搭末班車回台北景美。」
「世新是什麼?景美在哪?」
「世新是所專科學校,在景美,離台北市區有好一段路。
那時候瑞芳這裡的交通未完全開發,車子班次很少,山路也沒這麼平順通暢寬闊。」
她看看底下幾乎看不到末端的石階。
「不是這裡,是下面的山路。」他柔和地告訴她。「我們認識時,你在世新廣電科念二年級。」
「廣電科?」,
「廣播電視。」
「電視我知道,廣播是什麼?」
「那不重要,恩慈。你三年級時我們訂了婚,你一畢業我們就結婚了。」
「這麼快?」她沒有覺察她沒有反駁他說的「我們」。
「我還嫌太久了。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要你今生今世只屬於我,恩慈。」他的聲音因湧滿了感情而喑痖,「我要的只有你,恩慈,只有你,從來沒有別人。」
章筠恍惚地覺得她彷彿掉進了另一個時光隧道。在那兒,她不是她,她也是她。
霎時,困擾她的模糊聲音和影像又出現了,在她腦海裡交疊著,擾亂她的思緒。
她眨一下眼睛,眨掉它們,望著婁以初,他深情的眸子教她一陣心旌蕩漾。
「嗯,你很愛她。」她清清喉嚨,輕輕說。
「我那時愛你,後來愛你,現在愛你。恩慈,我對你的愛從來不曾減少,不曾改變。我愛你,恩慈。」
他的凝視,他的溫柔低語,令她陶醉。他不知幾時來到她面前,朝她俯下身子。
「恩慈,」他低低地、祈求地說,「你回來了,我日夜祈禱你真的回來了。」
他伸手溫柔地拂撫她的臉,她似乎被他的撫觸鎮住了般,無法動彈,然後他的手滑到她的肩、她的頸項、她的手臂,他的眼睛裡盈滿奇異的喜悅的光輝,同時慢慢浮進一層淚光。
「你終於回來了,恩慈,回到我身邊了。」他不敢置信地哽咽喃喃。「我想你想得好苦啊,恩慈。」
他的臉俯低,嘴唇輕輕刷過她的臉。「別再離開我了,恩慈,別再離開我了。哦,恩慈。」他低喚,無限溫柔地吻上她的嘴。
難以解釋的,一陣痛苦的煎熬撕扯著她,她竟很想回吻他,但她心靈上有道隱隱的桎梏拴著她。
她突地打了個冷顫,別開了臉,急促地呼吸著。
「以初……不要。」
她叫喚他名字的聲調,引起他全身震顫。他摟著她,她感覺到他的手臂微微顫抖,他的熱力隔著衣服傳到她身上。
她一動不動地靠著他,臉貼著燈芯絨柔軟的布料。她閉著眼,靜聽他的心跳擂鼓般傳進她耳中。
他溫柔地撫摸她的短髮、頸項、肩膀、背脊……他輕吻著她的頭頂。
「恩慈……哦,我的恩慈……」
章筠掙開他的懷抱,意外地發現他摟著她,叫著另一個女人的名字,開始讓她感到很不是味道。
「婁先生,以初,」她冷靜地迎上他充滿問號的眼睛,「我再說遍,我不是恩慈。」
他瞪著她。「什麼?可是你……」
他伸出手,她站了起來,跳上兩級石階。
「不,你不可以再把我當成是她。」她煩亂地用手指爬梳頭髮,慢慢深吸一口氣。「凌恩慈,她出了什麼事?哦,車禍。」
不等他回答,她接下去,「對了,你提過車禍。」
痛苦又回到他眼中。「那是我的錯,恩慈,我不該瞞……」
「不要叫我「恩慈「!」她喊,再吸一口氣鎮定自己。奇怪,她向來極少極少脾氣失控的。「聽我說,以初。我不能說我能體會你喪妻的痛苦,但我想我可以瞭解……」
這次他搖頭打斷她。「你不瞭解,恩慈。」
章筠朝天空翻翻眼珠,這男人簡直冥頑不通。
「你不瞭解像那樣失去你,對我是怎樣不公平的處罰,恩慈。我眼睜睜看著你的生命在我眼前消失,那比殺了我,比把我千刀萬剮還要痛苦。」
「我……」
「給我一個機會,恩慈,給我們一個機會,讓我解釋,聽我解釋,如果之後你還是不能原諒我……不,你必須原諒我,恩慈。」
「你不必向我解釋任何事,以初。你非要說不可的話,你儘管說,但你是浪費力氣。我來這不是為了你,我是要尋找……」
愕然地,章筠失去了聲音。她想起了那塊石碑。她跳到以初面前,抓住他的胳臂。
「凌恩慈什麼時候死的?」
「你沒有死……」
「回答我!」
以初被她凌厲的目光震住了。「三月。」
「幾年?說清楚一點!」
他困惑不已。「幾年?就是去年啊。」
「去年?石碑上刻的是……一九九三……」血色開始由章筠臉上褪去。
「今年是一九九四年啊。」
「一九九四……哦,老天!」
她幾乎要癱倒,以初伸手扶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