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我現在還給你。」
章筠迷惑地接過來一個信封。「還給我?」她朝信封口內看一眼,把裡面的東西倒在手心上,是她遺失的磁卡和支付卡。
她猛抬起頭。「你一直藏著它們?」她不是在指責,她感到心痛。
他知道,他一直都明白她說的是真說,他知道她不是凌恩慈。
如果你要我叫你章筠,我就叫你章筠。
不管她是章筠,是凌恩慈,都不重要,它們只是兩個相貌相同、身材相同的女人的名字。他愛她,他真真心心的愛她。
當他明知她是章筠,他陪著她回金瓜石找她遺失的磁卡時,他是忍著多深的痛呵。熱淚在她眼眶湧動。
以初認罪地點點頭。「既然你一心一意仍是要回去,我想我無論如何也留不住你了。」他的音調呆板,然而仍掩不住他的椎心痛苦。「我只有一個要求。章筠,不要不告而別,求你,不要不告而別。」
叫出「章筠」這兩個字之後,他的身體忽然空了,他的生命也空了。以初不願讓她看見他崩潰,話一說完,他迅速轉身走開。
也是他突然改變的稱呼,教章筠怔住了。有一剎那,荒唐的,她不知道他在叫誰,彷彿「章筠」於她是個陌生人,和她無關。
她回過神時聽到砰的開門聲。她跑到他曾獨睡的客房外,舉手正要敲門,裡面傳出的沉痛哭聲讓她舉在空中的手僵住了。
她曾聽過這悲絕的哭聲。她聽過的。
醒醒,恩慈,醒醒啊。你睜開眼看看我,看我一眼就好你不能死,恩慈……你不能丟下我走了……
不要呵,恩慈……你醒過來吧,求你張開眼睛吧……
她閉上眼睛,下巴輕輕顫抖著,放下舉著的手,她顫抖跌撞走到欄杆邊,靠著它,她慢慢吸氣。然後她倏地奔下樓,奔進客廳,停在那幅油畫前,凌恩慈自畫像中向下對她嫵媚又頑皮地微笑著。
「為什麼?」她問畫像,「為什麼你要我聽見那些聲音?為什麼你要我認為我是你?為什麼?你和以初曾是深深相愛的,就像……我現在和他一樣。如果你真的愛他,你怎麼忍心見他這樣痛苦?我不忍心,我忍不下心呵……」
她的手蒙住臉,再也無法克制她的焦灼和困頓,痛哭了起來。
過了一會,她難受地住外走。她需要呼吸些新鮮空氣,她需要擺脫莫名其妙的陰影。
聽到叫她的聲音,章筠停住腳,茫然四望,才知道她離開了屋子,走到山道上來了。
「你要到哪去,恩慈?」以華在車內對她招手。「上來吧,我送你別又迷路了。」
章筠上了車。
「天都黑了,你要去哪?我哥呢?」
她要去哪?她忽然想到一個人。
「你知道念慈住在哪裡嗎,以華?」
「知道啊。」以華皺眉,「幹嘛?你要去找她?那個女人神經兮兮的,你還是離她遠點的好。」
「麻煩你帶我去吧。」她的口吻是堅決的。
「你找她做什麼呢?」以華嘀嘀咕咕把車開到一條巷子,然後在那掉頭開下山。「她這人住在半山腰上,左沒鄰右沒捨的。」
「她一個人住?」
「恩慈在的時候還常常去看她……」他閉了口,察覺他在對著恩慈說恩慈,說得好像恩慈不存在。「我哥不在啊?」
他趕快轉移話題。
章筠停了一下才回答。「在。」
他瞥她一眼,發現她哭過。「吵架啦?」
她不想多做說明,便點點頭。
「嘿,奇聞!你們也會吵架?像你們倆,一個終日輕言細語,一個溫溫柔柔的,告訴我,怎麼個吵法?」
眼淚一眨眼間又升上來,章筠把臉轉開。
「哎,告訴你一件新鮮事。」見氣氛不對,以華馬上再換個話題,用好玩的口氣,他敘述以欣如何一時倉皇又一時發揮起她的奇驢無比天才,連把闖進他父母家的一個陌生人打昏兩次。
「結果那個倒楣的愣小子是去找他爸爸的,又因為他說得不清不楚,差點掀起軒然風波,我媽以為我爸爸另外養了個女人養了三十幾年。鬧了一大場,根本是個誤會。話又說回來,我還是覺得有點蹊蹺。我懷疑我大哥去和那小子說話時,開導了他一番,所以等爸再問他話,他就翻供了。」
以華敲一下方向盤,點著頭。「準是這樣。最後是大哥把那小子帶走的。大哥到底是大哥,他回去不到一個鐘頭,就把愁雲慘霧撥開了。不過我還是想來問問他,他答應那小子什麼條件,才把這事擺平,你想那小子是不是改變主意不認爹,改得太奇怪了?」
他望向他旁座的章筠,才發現他說了半天等於都在自言自語,她陷在沉思中,根本沒聽見。
她為什麼忽然和大哥吵架,接著就要去找念慈?這個問題驀地浮現,以華呆了呆。啊,老天,該不會……凌念慈纏上了他大哥吧?若以初和念慈真有什麼,該是恩慈車禍之後的事吧?她為失去姊姊難過得自殺,大哥為失去愛妻傷心欲絕,兩人互相安慰,安慰出感情來了?
他憶起上次他看到大哥在路邊摟著念慈安撫她,她偎著他的情景,他又想起之前他沒有很在意的一個疑惑,念慈每回自殺,以初總是第一個適時趕到她住的地方。
為什麼數度將念慈自自殺邊緣救回來的,是以初,不是恩慈?
在他越思越想越驚愕間,念慈的住處到了。
「就是上面那間房子?」章筠問。
他一向開朗的臉沉下來。他點點頭。「我大哥向你承認了?」
章筠以為他指的是以初藏她的東西。她黯然點頭。「你也知道這件事?」
「我剛剛才突然和其他一些事聯想在一起。」以華太驚詫了。他無論如何想不到以初會做對不起恩慈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章筠聳聳肩,那張磁片和支付卡並不能帶她回去。遺失它們,她著急,因為回去後,在那邊它們是重要證件。
「我去和她談談。」她決定先不想這些,去看看念慈再說。她自見過那女,始終對她有份放不下的牽掛和惦念。
「好吧。我想我不要夾在中間,你們比較好說話。我在這等你。」
「你若有事……」
「我沒事。我等你。你若需要我幫忙,叫我一聲。」他想的是萬一神經質的念慈發起瘋,又鬧自殺,恩慈控制不住情況。
屋內沒有燈光,坐落在黑暗中的平房看上去孤伶伶又冷淒淒的。章筠以為屋內沒人,不過她還是敲了門。
沒人回應,她試探地旋轉門把,門應手而開。她遲疑地跨進門,室內一片漆黑,空氣中的氣味潮濕陰冷。她不加思索地伸手按了門邊牆上的開關。
念慈就蜷坐在沙發角落,身體弓得像個球,她用雙臂擋在眼睛前面,遮住突來的亮光,可是並不發出聲音,似乎她不關心來的是誰。
「念慈?」章筠小聲喚她。
她的頭像碰到彈簧似地彈舉起來,身體向已無處可躲的沙發角落沒命的塞。
「不要!不要!你不要過來,我錯了,姊,我錯了!你不要抓我!我錯了!」
「我不是你姊姊,念慈,我……」
「你不要我這個妹妹了,我知道。沒有關係,是我活該。
沒有人要我,我習慣了。我不好,我不好。」
「我要你,我關心你,念慈。但你必須冷靜下來,和我談談。」
「不!不!」她歇斯底里、沙啞地嘶喊,淚水滾滾而落。
「我不要你的慈悲!我不要你的憐憫!不要你可憐我!」
「念慈,我……」
「帶著你的高貴、你的無私、你的完美,走開!走開!」
章筠不敢前進,念慈的反應和言詞,再度絞痛著她,她望著她,也再一次感覺到那強烈、深刻的聯繫。
「我不要你可憐我,為什麼你不明白?」念慈痛哭失聲。
「你曾經愛我。你不愛我沒有關係,真的沒有關係,可是請你不要可憐我,我不是可憐蟲,我是你妹妹,我不是可憐蟲。」
「我仍然愛你呀,念慈。」
「不,你離開我了。你把我丟在山上,讓那些人嘲笑我、欺負我。」她開始抱著自己的身體搖擺,哭得像個無助、無依的脆弱小女孩。「你走了。我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你還是走了。爸爸生氣,罵我沒出息,沒有用,廢物。他打我,因為我不要你走。我是廢物,我不要你走。你走了,我會怕。我好怕,姊,我好怕……」
淚水泉湧而出,顧不了那麼多了,章筠上前坐在她旁邊,將她拉過來擁住。
「不怕,念慈。姊在這,姊沒走啊,姊在這。」
念慈緊緊抱住她。「你走了,沒人跟我說話,沒人教我寫字,沒人教我讀書。爸死了,他們說是我害的。我不吉祥,我一天到晚生病,我走路都走不好,他被我的病和愚蠢害死了。」
「胡說,他們胡說的,念慈,不要聽信這些胡言亂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