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初震愕無比道:「你是說,我爸爸有捐獻精子給精子銀行,而他的精子一直保存到未來世紀?但是你怎麼認定他就是你父親?」
「對不起,恕難奉告,這是機密。還有我希望你們能忘記我們來過,因為這是一項失誤的安排,很多既定的事件是人力難以改變的。」
「未必。例如恩慈,她就回來了。」
「她回來不是出於你或這裡其他人的預設或安排。只能說是個不可思議的巧合。你確定章筠就是你過去的妻子凌恩慈?」
「每一寸都是。」
偉志沉吟半晌。「介意告訴我凌恩慈出了什麼事嗎?」
回憶那個意外仍會帶給他深沉的痛苦和自責,但以初告訴了他。或許,他辛澀地想,他需要一個專業的人,一個和恩慈來自同時同地的人,向他肯定她不會離開他,或……斬絕他的自欺,讓他認清她終究是他虛無的空望。那麼,也許對形同被扣押在此的恩慈,及他自己,都是個最終的解脫。
「我不該說的。」偉志思慮良久後,歎息道,「但我覺得我欠你一份情,而且你似乎不是個莽撞無知之輩。不錯,我們為章筠做電腦移轉,自中心找來的冷凍體,原本姓名早已不可查,冷凍的起始時間的確是一九九三年三月七日。」
「這位你們借用恩慈身體的移轉者,章筠,是位外科醫生?」
「頂尖的。我這麼說吧,醫學界女性當中,章筠的成就至今無人能及。因此她在飛行巴士墜毀之後.被發現腦部活動並未死亡,我們決定傾全力留住這位再找不到第二位的醫學界奇才。」
以初覺得他胸口不停地緊縮,令他呼吸困難。「所以,你專程來帶她回去。」
「她非回去不可。」
「她在這同樣可以行醫,同樣可以擁有卓越的成就和聲譽。」
「你提到的兩點,以初,章筠並不關切。病人就像她的家人一樣。對,她在此也可行醫,問題是,相隔三百年,我不用實地去看,也想得出這之間的科技的大變化。即便在我們來的年代,一日不努力鑽研,明天極可能被新科技淘汰的就是你。章筠在這沒法伸展的。二三OO年的醫療器材和科技化,不是這個年代的醫學界能想像的。我沒有輕慢的意思。」
以初點頭表示瞭解。「你們做你所謂的「腦意識移轉」時,你本人在場?」
「不錯。」
「恩慈若被你們借用了,她此刻應該不在寄存的冷凍室了?」
「這……」偉志無法立刻作答,「你的意思?」
「帶你去見你口中的章筠之前,我要你和我飛一趟美國,證實你們借用的是我妻子的身體,我要看她還在不在。」
「啊,我正不解何以空中如此空曠,你們的「鐵龍」卻一齊擁塞在地面呢!」
以初看他一眼。
「我說錯了什麼?」
「不是,是恩慈初回來時,也有過相同疑惑。」
偉志大笑。「原來你還不相信我的來歷。」
「坦白說,我已經不確定該相信什麼了。自再見到活著的恩慈,我每天只有一意肯定、堅持我的信念,不理會、不思考其他,才免於發瘋。」他苦笑承認。
「很抱歉,我沒法說我瞭解。」偉志衷心地說。「你需要到冷凍室求證的美國有多遠?我們現在可以起飛了嗎?」
「這不是你們的「鐵龍」,偉志,它不能飛,只能在地面上駕駛。」以初忽然想到一件事。「啊,恐怕你沒法和我搭飛機出境呢。你沒有護照,也沒有身份證可以領護照。」
偉志聽不懂,他聳聳肩。「可有其他方式?」
以初思考著。「我先打電話詢問好了。這之前,我安排你去住飯店,可好?」
「我不能先見章筠一面?」
「抱歉。」
※ ※ ※ ※
「什麼意思,你們沒法查?」以初怒不可遏,但壓著低沉的聲音,擔心恩慈聽見。
「根據電腦上的紀錄,尊夫人的冷凍體被借走了。至於借去做研究的單位,屬於最高機密,我們一般職員無從亦無權過問。」
那公式化的刻板聲音令他十分著惱,然而發火無濟於事。事實上,他一聽說恩慈冷凍的身體不在保存櫃中,身體已凍結僵硬得發不出火了。
「那麼接給有權過問的主管,我要知道我太太的身體被誰借去,及借去做何用處。」
「主管都開會去了,婁先生。紀錄裡有你的電話,等有消息,我們會和你聯絡。」
對方語畢即掛了電話。以初再撥就只聽到一長串的電腦語音服務,無論如何接不通了。
他們不會和他聯絡的。以初心知肚明,恩慈被借走的身體,此刻就在屋裡某處。他應該高興,不管她的意識是章筠或恩慈,她確確實實等到了她需要的新紀元醫療,她活過來了。然而他全身竄過陣陣的寒顫,他充滿了恐懼、痛苦和絕望。一如當時失去恩慈之際。
事實擺在眼前,恩慈活了,可是她再也不是他的恩慈。
她愛他,或說,再度愛上他,他毫不懷疑,然而正如她自已說過,偉志也一再強調,她不屬於這裡,不屬於這裡,不屬於一九九四年。一九九四年以前的恩慈,早已不存在了。
這個認知撕裂了他。他近乎盲目的走出書房,急迫的要見她。自欺也罷,他需要她,他需要感覺到她。
「恩慈!恩慈!恩慈,你在哪?」他絕望的叫喚響徹屋子每一個角落。
她從二樓一個房間跑出來。
「我在這兒呀,以初。」
當她和他在樓梯中間相遇,他一把擁住她,他擁得她那麼緊,幾乎把她擠碎。
「恩慈……哦,恩慈……恩慈……」他呢喃她名字的聲音充滿痛苦,他的雙手緊緊圈住她彷彿他這一生再也不放開她了。
「怎麼……」她勉強自他緊箍的臂彎中仰起臉。「以初,你怎麼了?」
他像看一個夢境般,灼熱的目光在她臉上梭巡,然後他用雙手捧住她的臉。「你是我的,恩慈,你是我的,誰也不能把你從我身邊帶走,你是我的。」
「你發什麼瘋?」她在他紛紛密密印在她臉上每個部分的雨吻中,不解地問,「誰要帶走我?帶我走去哪?」
「答應我,恩慈,答應我你絕不會離開我。」他再度將她緊密地擁住。「你要什麼,你需要什麼,我都給你,甚至你若要我叫你章筠,我就叫你章筠,只要你留在我身邊,只要你不離開我。」
「叫我章筠?」章筠覺得好笑又驚奇。這個名字不知幾時起,竟似乎離她好遠好遠了。「我都已經習慣你們每個叫我恩慈了。你今天是怎麼回事啊,以初?」
「我不要再一次失去你,恩慈。我不能。」他眼中閃著痛楚的淚光。
「啊,以初……」
他吻住了她的歎息。他的嘴唇顫抖,他的身體也在顫抖。她感覺到他的淚水滑進他們的唇中,她感覺到他帶著近似絕望、無助的激情。
當他抱起她而仍激切、渴望地吻著她,走進臥室,她的思想開始蒙上一層濃霧。又發生了,她無力地在一絲薄弱的思維中想,只要他們一開始繾綣,她什麼都看不清楚了,只剩下慾望熊熊的燃燒。
兩人的呼息漸漸平穩之後,以初慢慢把身體挪開,一手愛戀地撫拂著她浮著薄薄汗水的肌膚,她美好的曲線。
至少有一點他們沒有騙他,以初想,她的確完好如初,沒有受到半點損傷。
「以初,你在想什麼?」她讀著他複雜的眼神。
「你愛我,你為什麼不肯說?」
他在祈求,章筠無聲地歎息。她不說出來,因為她不想把他們的感情白熱化。那有點像說了之後,她就真的走不掉了。
章筠是捨不得他,捨不得這份濃得化不開的愛。不僅止以初,還有他的家人,以及她越來越生出深刻情感的一切,包括這房子,屋裡的每一件傢俱、美麗的花園。然而二三OO年有她的工作使命和責任,有許多需要她的人。
她困擾的沉默表情撕扯著以初。
「你愛我,可是你仍相信你不屬於這,只要有機會、有可能,你還是要回去你來的地方,毫無猶豫,毫無留戀,是嗎?」
不,不是的。若是一個星期前,或再早些,她會毫無遲疑的肯定回答他,現在,她的答覆是否定的,但她不能給他希望,他還是不夠痛苦嗎?
「以初,你……你叫我說什麼好呢?」
他的眼神陰暗了,變得面無表情。「你什麼也不必說。」
他下床拿起長褲。「我有些東西要給你。」他扣好腰帶,穿上襯衫,邊扣著扣子,邊僵著背走了出去。
章筠起來套上罩袍。甚至恩慈的衣服好也愛上了,每次穿上它們,它們就像她的第二層皮膚般親密地裹著她,柔軟地拂著她,歡迎她回來,讓它們回到她身上似的。
她走到門邊時,以初回來了,定定望她的眼神,有種看她最後一眼般的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