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方也真是的。」五叔閒散踱來,吞吐陣陣名貴雪茄香氣。「人家喜柔都已經婉拒得這麼明顯,他卻硬是不死心。」
結果是害慘被姊姊拉去墊背兼擋箭的喜棠,拖累一直渴望和新娘好好獨處的新郎。
「你那媳婦也該教一教,不能由著他們這般胡鬧。」
「喜棠是被拖下水的。」平日懶到連跑出去玩的力氣也沒有,勉強算是乖巧。
「你別再替她講話。你光是在南方辦的婚禮,就已經搞得全家一臉綠。」大夥原本就對他貿然娶親的事頗感疙瘩,偏他還故意把婚宴搞得異常浩大,轟動上海,氣壞自家人。
「婚宴這種東西,不管辦得再妥帖,都會有人有意見。」
「你是囂張到連沒意見的都不得不有意見。不然你問你秘書戴倫,看人家一個外人有何感想。」
清秀寡言的二十出頭青年,隱隱難堪。
「哪有人娶親是你這種娶法。北方轟轟烈烈,南方熱熱鬧鬧,帳卻全算在我們自家頭上。她若家財萬貫,皇親貴戚也就罷了,一個衰敗王府裡的格格享這麼大派頭,我們到底有什麼利益可抽?」
「為的是兩家交情。」
「呿!我還巴不得早徹底斷了跟他們的關係。」五叔傲岸地揚長而去。「你啊,聰明一世,居然在終身大事上糊塗起來。」
世欽靜靜杵在空涼的奢華壁爐前,狀似思索,實則耐心等待。差不多等到五叔上車走人後,他才大步襲往樓下。
「備車!」他冷喝,週遭隨從立刻行動。
「您傍晚和學會的人有約。」戴倫急急追上,淡淡而道。「現在出外找二少奶奶,會趕不及準時赴會。」
「那就取消。」
戴倫深知不必浪費口舌告誡他說「不如遲一下好了。」世欽對時間的要求嚴苛得近似殘酷,但戴倫覺察到,世欽在喜棠的事情上,已在時間方面連連閃失。
先是自北京返滬的日期拖延,後是為了籌辦大飯店豪華婚禮而把公事拖延,近日又為了多待在家中而推掉許多重要邀約。
老實說,戴倫自己對這個二少奶奶,也頗感不悅。
「需要我跟您一道去嗎?」
「上車,把直繫在北方的現況和胡先生裁兵理財的後續主張報告一下。」他頭也不回地火速殺入車內。
戴倫斯文地長長吐了一口氣。「是。」
☆ ☆ ☆
二○年代的上海,什麼都教喜棠眼睛為之一亮,成天雙瞳閃閃發光,活像小孩闖進玩具工廠。
摩天大樓,花園洋房,南京路上的百貨公司,美國的福特,德國的賓士,隨意棍打中國黃包車伕的交通指揮——英國奴才紅頭阿三,據地為王的各處租界,以及掛牌聲明她和大妞妞都可以不必進去的洋人公園。
買辦派對、西式餐館、西新橋街的大世界……這些大概只有世方哥自己感興趣。她最愛的呢,是熙來攘往的洋裝、鬈發、高跟鞋。最最喜愛的呢,是電影、戲園、冰淇淋。最最最喜愛的呢,是——
「喜棠,幫幫忙。」
被過分熱切的世方纏得頭疼的喜柔,輕輕偷扯妹妹的衣袖,低聲呼救。
沒問題。她老神在在地把大妞妞朝百貨公司門口滑下,它馬上一溜煙地鑽進去逛。
「啊!大妞妞,不可以進百貨公司!」喜棠在街上假聲驚叫。
「有狗進百貨公司去了!」
「攔著!快揪出來!」
肥壯警衛忙成一團,根本抓不到機靈滑頭的蓬軟毛球,卻把裡頭優閒的紳士淑女們嚇著。
「哎呀,有狗!」
「在那兒,鑽到玻璃櫃子底下了!」
在百貨大廳彈撥豎琴的優雅美人,被胡亂街來的小哈巴嚇得彈身而起,手舞足蹈。
「快幫我把大妞妞抓回來呀!」喜棠忙向世方求援。
「你沒事幹嘛帶狗出來?」他不耐煩地嘖嘖嘀咕,動也不動地杵在原處。
「世方哥,你快去救大妞妞。我怕它會被人欺負!」
喜柔這一細聲哀求,楚楚可人,大英雄馬上拍胸保證,速速殺進去搶救愛犬。
兩小姊妹霎時交換了個眼神,便一個往對街奔去,一個往裡頭追去。喜棠一進百貨公司,就暗叫大事不妙——
這下大妞妞可成了革命黨:能推翻的幾乎全翻了,風雲變色。
不必問它現在身在何處,只要聽哪裡揚起一片驚叫就可知曉。這大妞妞可不是一般的狗奴才,而是王府格格從小玩大的活寶貝。難得有這麼一大票人陪著它湊興,它樂得團團轉,使勁蹦蹦跳跳,格外賣力地胡鬧。
「我圍住這邊了,你們快堵住那頭!」
各方紳士們狼狽地合力擒凶,圍剿這團罪魁禍首。
「可困住它了!」
在外圈圍觀的眾家淑女們放心歎息,拍拍嚇到了的心口。
大妞妞呆呆環視週遭張臂俯身緩緩逼近的一圈臭男人,有些不爽。他們這是手牽手跳啥子怪舞啊?
「我數到三,就撲上它。它若閃開了,你們馬上從旁補上,擒住它。」
「沒問題。」
這群彼此不認識的男人立即達成共識。
「準備好了?一、二、三!」
「大妞妞——」
甜甜的呼喚,登時點亮它的雙眼,開心一汪,便在各路好漢飛身而上的同時,由底下輕快鑽溜,摔得他們七葷八素,哀嚎遍野。
「你這個小壞蛋。」喜棠欣然接住躍入她懷中的興奮愛犬,懲戒似地搔它毛毛軟軟的下顎。「造反了,啊?」
「這隻畜生!」世方抓著西裝外套,氣急敗壞地衝來。「你為什麼不看好自己的東西?既然看不好又何必帶它出來?你為什麼不乾脆乖乖跟它一道待在家裡?」
她吊眼扁嘴,無辜聳肩。
「我已經受夠你這沒神經、沒教養、沒常識的迂腐白癡!你想耍笨,儘管自己耍去,幹嘛要一直跟在我身邊,陰魂不散?」
「董先生,您先別氣,有話私下談。」原本打算出來扣押肇事者的百貨經理,一看清來人,馬上婉言安撫。「快別在這兒讓人看笑話了。」
「我還怕人看我什麼笑話?這婆娘已經讓我忍無可忍,老子豁出去了,今天非把她好好訓一頓不可!」
「是、是。那麼到我們的貴賓室如何?」
「她不配!」世方一古腦兒地炸開所有新仇舊恨。「她算哪門子貴賓?我在家看她已經看夠了,我幹嘛還跟她共處一室?」他氣到頭昏腦脹。
「可是,我們必須將整個一樓重新收拾……」
「叫她去收!她自己闖的禍,自己負責!」
「董先生?」經理大驚。他就這樣走了?
耶?「世方哥?」不會吧。
「董先生,這位小姐她……你……」
世方哥該不會就丟她一個人在這裡收拾爛攤子吧?
他不但走也不說一聲,連看一眼也不看,真的就將她棄置在此,管她去死的。
喜棠傻傻僵住,在場的人也僵住,被這突來的轉折搞得一頭霧水。但至少有一點可以確定:眼前這身旗人裝束的姑娘,正是整出亂局的元兇。
頓時,喜棠陷入兇惡的各方瞪視中,人單勢孤,無處可躲。
大妞妞將腦袋鑽入柔軟的胸懷,逃避現實。人類的問題,交給人類去處理。
她也很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可哪裡有她可躲的胸懷?哎。
經理肅殺地準備宣判,「這位小姐——」
「你是這兒管事的吧。」她撫著大妞妞慵懶道,反將一軍。
經理暗怔,仍世故一笑。「是的。」
「那麼,就勞你把受驚的客人都請去貴賓室。你這兒有多好的茶,就上多好的茶;有多細緻的點心,就上多細緻的點心。全記在我帳上。」
這番豪舉,令經理有些錯愕。「請問您是——」
「我?」她傾頭一笑,嬌艷逼人。「董家二少的新娘子呀。」
☆ ☆ ☆
世欽沒料到,御駕親征,四處尋妻,找到人之前會是先替一筆驚人開銷背書。
他不是付不起,而是這帳來得太奇。
「二太太吩咐,今日一樓門面的虧損外,連帶應有的營業額,全都算做她的。這份就是我們剛剛才列清的細目,請過目。」
她到底是怎麼鬧的?竟可以搞到一家百貨大片區域歇業整頓。
「她只是進來追隻狗?」秘書戴倫匪夷所思。
「是的,而且的確嚇壞許多客人。但經她處置後,客人就算有抱怨,也沒幾人再掛在心上。」經理彎彎的雙眸,盛滿無盡喜悅。
「茶點之類的開銷還說得過去,可這幾大項的禮物是怎麼回事?」戴倫冷冷追擊。
「那是二太太交代,要我們送給受驚客人的致歉心意,由她親自挑選的。法國蕾絲手絹兩百二十六條,條條盒裝並附上中英小卡;領袖定針一百零八對,對對——」
「好了,知道了。」戴倫輕聲截斷,以免世欽的臉色變得更難看。
看來這位北京格格,做起事來大刀闊斧,揮金如土。
世欽久久不發言,只坐在沙發內擰眉,嚴厲地審析牆上的海景油畫,彷彿要在那浪漫與寫實之間,搜尋可疑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