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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蘭京

  百貨經理一點也不擔心此刻凝重的氣氛,他太開心,也很放心。董家的二公子在商場上信用一向良好,票子也開得俐落,沒什麼好擔憂。他雖一臉肅殺,但經理見多識廣,知道他這人事情與感情涇渭分明,該付的,他絕對一個子兒都不會少。

  「她快樂嗎?」

  經理一時會意不過來,以為世欽只是在自言自語。「二太太挺悠哉的,出了這麼大亂子還是氣定神閒,沒事兒似地和大家聊天。」宛如方才什麼也沒發生過。

  「跟她一起來的人呢?」他深瞅顏料浮凸的厚重白浪,層層鋪疊在藍色海面上。

  「世方先生先行離去了。」

  世欽終於望向經理,微瞇俊眸。「就放她一人在這兒?」

  「是的。」

  他隱隱咬牙,抽動冷漠的俊容,卻仍吐息如蘭,不洩一絲火氣。

  沉思半晌,他優雅地抽出西裝內夾的名貴鋼筆,簽字認帳。

  「那麼,你們已經派車送二太太回去了?」戴倫淡道。

  「不,張先生帶她去參加待會兒的天狼會聚會。」

  世欽霍然抬眼。「哪個張先生?」

  「就是您學會裡的那位張丹頤先生,他也是今天被波及到的客人之一。他說傍晚您會到天狼會赴會,就領二太太去那兒等您了。」

  戴倫暗暗替不動聲色的世欽叫屈。白白搜尋了一下午不說,最後嬌妻竟被死對頭帶走,恐怕他是沖煞到災星。

  「辛苦你了。」

  「好說。」經理欣然回握世欽伸出的大掌。「二太太實在是位可愛的人物。若不是今日忙著和她結交的人龍排太長,我也很想像其他貴客那樣,邀請她來參加我們自家辦的派對。」

  世欽不予置評,他對社交花絮向來不感興趣。目前他全神貫注的,只有一件事……

  「世欽?」

  「你不是通知說今兒個不能來嗎?」

  「怎麼了?世欽。」

  「你在找什麼?」

  他一火速飛車趕往朋友位於極斯菲爾路的寓所,就四下搜索。

  「喜——丹頤還沒到嗎?」

  眾人一笑。「他張大少哪會是塊準時的料。」

  「等他到了,我們也差不多可以準備上桌吃晚飯了。」主人和樂地招呼著,頓覺世欽神色不對。「還好嗎?」

  他愕然回神。「有什麼不對?」

  「看你今兒個有些怪。」

  近來他似乎常聽到人對他說這句,但此刻他無暇深思原因。

  「若不是知道你從不碰鴉片,我會以為你是犯癮了。」主人莞爾。

  或許,他真是犯了某種癮。今天一天,他連喜棠都沒見著一眼。更仔細追究起來,他幾乎是自書房那夜,就沒再與她獨處過。忙完婚事忙公事,忙完公事忙家事,忙完家事忙雜事,收拾各樣五花八門爛攤子。每日最終的期待,就是回到臥房探望他的小新娘,可她總有百般漂亮理由,大大方方跑到姊姊房裡同寢。只留下一疊春宮冊,請他自行解決。

  連日的挫折,都快將他推下不知名的懸崖。

  大門外隱隱傳來的車門聲,猝然攫住他所有意識。

  「到了。這就是我們天狼會常聚集的地——世欽?!」

  突然奔騰殺出的身影,懾得才下車的一票人一陣錯愕。杵在世欽跟前的人,是被他凌厲的神情駭到;跟在世欽身後的人,是被他反常的舉止搞得莫名其妙。

  「怎麼著?出什麼事了嗎?」其他下車的人戒慎道。

  世欽站定在門口的剎那,就明白何以喜棠會和丹頤如此晚到。由大黑車上下來的其他天狼會成員,就可證實丹頤是順道搭載其他人一同赴會。

  這事他可以理解。他無法理解的,是自己陌生的強烈情緒。

  他不曾面對過,也不知該如何處置,只能僵著凶煞的臉,試圖釐清思緒。

  車旁的喜棠轉了轉骨碌大眼,隨即以貴妃醉酒的身段,優雅暈厥,軟身傾跌。

  「哎呀,嫂子!」

  「快扶著她,別讓她摔著!」

  旁人尚在驚慌之際,一條健臂早竄往她後背,結實撈住嬌軟的小身子。

  「世欽,還好你來了……」虛弱小手順勢揪住他前襟,微薄的力道更顯無助。「我坐不慣車,頭好昏喔。」

  「你先扶嫂子進來休息吧,世欽。」旁人見狀,立刻理解他先前的明顯焦躁。「我們這就叫醫生來。」

  「我要回家……」語帶哭腔,更見功力。

  「快快快,別讓她受涼。」女眷們細心地急急由屋內遞來小毯子,覆上單薄纖軀。

  「真是的,我竟忘了小嫂子今天整個下午都在外奔波,還領著她胡逛。」俊美高大的張丹頤懊惱地趕上前來,為世欽打開車門。「她一定是累壞了。」

  世欽對他的誠懇向來持保留態度。抱著喜棠坐入自家賓士後座之後,只疏離地微微頷首,算是告辭。

  張丹頤卻在車門要帶上之際,及時巴住窗緣,漾開那聞名遐邇的溫柔笑靨。

  「為了向你們致歉,下個週六,請務必光臨我家的派對。」

  世欽還以凌厲的冷瞪,他則回以暗暗勾起的一邊嘴角。砰地一聲,車門便被世欽狠手拉上,謝絕妖魔鬼怪的騷擾。

  這兩位美男子是有什麼過節啊?

  車子才走沒多遠,車內就傳來森然低吟——

  「頭低一點,省得他們全看見你這麼快就復原。」世欽冷漠地直視前方。

  「喔。」喜棠趕快縮好腦袋,兩隻大眼卻仍好奇地伏在椅背上,朝後車窗偷看。

  世欽居然看穿了她的裝病。難不成,他剛才也是在陪她作戲?

  車子漸漸融入繁華的市街燈海中,遠離了方纔的文人氣息,切近了奢華的紙醉金迷。世欽並沒有讓車駛往董宅,別有目的地,而且暗暗叫司機走最壅塞的路段,讓她開開心心地盡情看熱鬧。

  他有能力辦到的事,不需留可乘之機給別的男人獻慇勤。例如:領她胡逛一下午的張丹頤。

  她驚喜得連嘴都沒空合上。一會朝東瞠眼讚歎,一會急指西側嘰哇喧嚷,一會又巴回椅背瞻仰漸行漸遠的燈火輝煌。

  「好棒喔,上海的晚上比白天還漂亮。」

  抵達後,她攀在高樓的露天小陽台上向下方的整片燦爛酣囈,醉入滾滾紅塵裡。

  「不要趴得太出去。」

  她陶陶然到聽不見屋內的一再警戒,只覺得自己正在夜空飛翔。

  「進來,晚上風涼。」

  一隻大掌專橫地將小人兒拎入屋內,悍然合上落地窗,阻斷少女的浪漫幻想。

  「你什麼時候跟飯店訂這間房的?」位置好得不得了。一開窗,就居高臨下,俯望上海最繁華的夜景。

  「這是我母親家的產業。」

  「哇。」真了不起。「難怪可以隨你挑房間。」

  房間雖大,卻不如它連著的兩個廳堂精采。這整間房看來真像整個家,裝個四、五十人都不成問題,現在卻只有她和世欽,以及俐落上餐的侍者。

  「我要冰淇淋。」她開心嬌吟。

  「不准。」

  小嘴委屈地垂下來,噘到足以掛油瓶。「那我要朱古力……」

  「胃裡沒裝滿正餐前,你什麼垃圾都不許吞。」

  愛管閒事的冷血老媽子,藐視民主的暴虐獨裁者!

  氣氛頓時僵凝。

  安靜的廳內,除了杯盤刀叉的進食聲響外,一點聲音也沒有。靜得令人毛骨悚然,靜得教人食不下嚥。

  但他不知該如何處理。他可以為了寵她,任她胡亂揮霍都不吭一聲。他也願意滿足她的玩性,破例動用特權,拿最好的房間供她享受。他當然也可以順她的意,給她想吃的花稍點心。但他不能不為她的健康當壞人,嚴格管制。她嬌貴得連風一吹,都會折損稚嫩花瓣,他豈能不格外用心看顧?

  結果如何?徒使場面難堪。

  他要怎麼做,才能討好她?為什麼一切努力總是愈搞愈砸?

  一旁的侍者見世欽無奈使來的眼色,收完兩人根本沒吃幾口的各道餐點,默默遞上喜棠欽點的冰淇淋及朱古力。

  「討厭鬼。」

  嬌膩的甜甜抱怨,凍結了他的焦慮。像個等待判處的囚徒,霍然被一槌敲定了死罪。

  他倆各據桌面兩側對坐,相互瞪挸。漸漸地,冰淇淋融為一碗湯,像在譏笑他徒勞無功的心意。

  討厭鬼。

  他視而不見地冷睇冰淇淋化為一團的色彩,不再作聲,也不再多想,就這麼孤僻怔忡著。

  這下換喜棠緊張了,連腳邊的大妞妞也滿眼不解。

  咦?她特地跟他撒嬌,怎麼他會是這種反應?現在弄得好像她真的很討厭他似的,害她後續的玩笑都沒辦法開。

  「喂,你……說話啊。」

  「說什麼?」

  好冷淡,都不順便看一下她的鬼臉。「你沒事發什麼呆呀?」

  「……」

  「你是氣我下午在百貨公司出的亂子?」

  不說話,應該就是吧。

  「好嘛,我道歉。」她真的很認真在反省了。「你不要不講話嘛。」

  「何必惺惺作戲?」

  啊?

  「你的小女人嬌態、跟我恩恩愛愛的德行,向來只在人前賣弄。現在這裡只有我們倆而已,你大可恢復平日私下對我的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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