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喜柔心意已決,所以處之泰然,任風吹雨打她都不退縮。十四則否,咬緊牙根垂頭,極力不出聲,卻掉下連他都未曾預期的顆顆水光。
整個人生,徹底顛覆,從今以後,是條完全不同的路。
所幸,他走得並不寂寞,他握有掌中與他緊緊糾纏的小手。為了這柔軟的小手,任何磨難,他甘願承受。
十四深瞅喜柔,漸漸地,破涕為笑,喜柔卻驀然湧上淚意,激切啜泣。
面對未來,她不是不怕,也不是不曾後悔,卻仍將一生繫在這個人身上,他就是她唯一的希望。直到此刻,她才明瞭自己內心深處,原來始終恐懼於他會放棄她……
一旁的曼儂起身繞過桌緣,摟在喜柔身畔,為她遞上手絹,給陌生的她一個溫暖而祝福的擁抱。
「姊姊約見我時,我心底就大致知道你們有什麼難處。」喜棠遞上一小箱巧致的朱古力盒。「這個拿去,做你們的盤纏、安家費,以及十四的學費。」
「這個?」姊姊喜柔眨巴淚眼。送她一盒糖果做盤纏?
「這可是世界通行、最保值的東西。」呵呵。
十四擰眉。「黃金?」
「是啊。」貨真價實,沉甸甸的。
「我不能收這麼——」
「少逞英雄。你有本事,就在國外繼續把書讀完,做個響叮噹的人物,讓我姊姊揚眉吐氣,到時你再連本帶利地還我。看在你搶走我姊姊的份上,利息方面我不會讓你好過的。就算你——」
「喜棠!」姊姊喜柔尷尬地快快壓下她比畫的手指。
「就比照目前銀行貸款利率來算,如何?」順叔叔專心垂眸燃著雪茄。
「笑死人,我這可是上等黃金咧。」哪能拿那種廉價紙幣跟她比。
「這樣。」順叔叔比個手勢。
「不,這樣。」她狠狠比回去。
「這樣。這已經是我的底限了。」他好歹也得替十四討個公道。
「與其那樣,還不如這樣!」哼。
「成交。」
「喜棠……」姊姊都快羞死。聖潔的愛情竟像市場買賣魚肉般地討價還價。
「你放心去談你不食人間煙火的戀愛吧,現實生活,我來替你買單。」喜棠一臉節哀順變,拍拍姊姊肩頭。「我早存了些小錢,就是為這種不時之需。只是你這一需,真把我給弄虛了。」
「喜棠,你打算在上海買棟房子給額娘的事——」
「別擔心,我已經事先存妥了,你沒動到我的那筆金額。」房子還是可以買,只是會小很多。
「不是,我是說,世欽哥早就知道你有秘密存款的事。」
「啥?」小臉嚇到變形。
「他連你預備給額娘買房子的事也早查得一清二楚。」不過姊姊喜柔現下不便說明自己就是洩密的元兇——是世欽哥私下抓她去逼供的,不是她的錯。「可是世欽哥說,岳母的房子他早已過在你的名下了,他不會讓自己的愛妻悲慘到得自掏腰包買地方給岳母住。」
「哎喲,死相!」她萬分嬌羞地推了姊姊一記,差點害她摔到地上去。「世欽最討厭了,老是背著我胡說八道。」
「那麼,請問喜棠小姐,對於我這個做叔叔的,你又打算如何處置呢?」不但丟了自己反對小兒女私奔的立場,還被迫丟了十四。
「你得了吧,我看這事你心裡八成早就有譜。」否則哪會這麼爽快放手。「但的確是該給你一些補償。」
順叔叔苦笑。「謝謝喜棠小姐。順家自己也有投資事業,過得還挺順遂,不需要你破費——」
「給你紐枯祿氏的傳家印璽,如何?」
她說得太俏皮,以至於順叔叔愣到被煙灰灼到了手,才愕然回神。
「你不是很想要嗎?」甚至在派對上刻意向她搭訕。
「你知道……那印璽?」
「但我不必讓人知道我早就知道吧?」嘿嘿。
他反倒不知所措起來。「你就這樣賞給我?你不想想那可是董世欽的護身符?」
「別耍白癡了。他本來就是個人物,哪需要啥子烏不拉嘰的護身符幫襯。」她的男人還沒窩囊到那地步。「你有空再到董宅找我領賞吧。這裡有沒有朱古力蛋糕或熱可可啊?我實在不喜歡喝這咳嗽藥水。」她苦著小臉攪咖啡。
咖啡館的角落裡,笑聲陣陣。
十四後來果真爭氣,在北美闖出了名堂。六○年代初期,透過各種管道竭力搶接出在座的一些親友,險險避過隨後爆發的十年文革浩劫。
不過那是後話,不多贅述。
待咖啡館內這一小桌的人群散去,順叔叔才緩緩步往裝飾花壇後側的那一桌,對一名戴時髦圓框墨鏡的優雅男子佇立躬身。
「四爺,如何?」
絕俊的隱約容顏,淡淡揚起嘴角。
「她處置得很好,就照她的意思去做吧。」
「是。」
☆ ☆ ☆
喜棠近來連連挨罵,旁人不禁狐疑,自己服侍多年的世欽少爺最近是不是中邪了,居然會……當場罵人?
平時他就很少表現情緒,對屬下有意見時,也多半是叫入書房私下提點,給人台階,也給人面子。但凡事一碰上二少奶奶喜棠,他就完全走樣。
「不止我們,連在揚州的爸媽聽見了也變臉。」璋大姊蹺著長腿,坐在書房彌勒榻旁優美地吸煙。
「都是世欽啦。」喜棠躺在榻上,一邊含咬國外新進口的朱古力糖,一邊翻閱禮拜六雜誌,任大妞妞蜷在她肚子上打盹。「他就愛大驚小怪,害我丟臉。」
「你怎麼不想想你害他丟多大的臉。」璋大姊慵懶地呼出縷縷白雲。「他一聽說你肚子疼、痛到整個人窩在床上發冷,想也不想地就抱著你火速駕車殺入婦產科,生怕你有個萬一。結果呢?」
「好啦好啦。」別再提這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以後不會再空腹吃冰淇淋了啦。」
「真好。」哎。「世欽被你克得死死的,他自己卻還不知道。」
「我哪有啊。」嗯,還是比利時進口的朱古力好吃。
「你什麼時候才打算告訴世欽,你跟他的『第一次』不是在北京老家,而是在這張榻上?」
「我幹嘛告訴他?哪,你要不要吃?這個咖啡色的很甜喔。」
「你這樣會害他一直內疚下去。」她揀了個小黑磚放入口裡。
「我就是要他心裡帶點兒內疚,才會寵我寵得比較起勁兒。」
世欽在她北京老家客房裡醉酒,醒來後衣冠不整,一床的血,都是真的。但她始終沒跟世欽講明,他們那次什麼也沒發生,她也沒失身。
本來差一點點就要失身了啦,可她就是好狗運,在醉鬼世欽將她剝得差不多時,才赫然驚見她正值生理期。他醉得一腦子糊爛,仍然很尊重女性,沒有趁她「不方便」的時候霸王硬上弓。但她在那時就認定,自己已是世欽的人——看都給看光了,這也算是一種很親密的肉體關係吧。
只是她想不通,世欽酒醒後為什麼那麼篤定他必是侵犯過她了?好啊,他既然要這樣想,她就順著他,將錯就錯,打蛇隨棍上。雖然世欽因此誤認為她有點隨便,無妨。吃這點小虧,結果賺到大甜頭。
「世欽八成到現在都覺得自己是衣冠禽獸,競把你的初夜搞砸成那樣。」
「他是搞砸我的初夜啦。不過不是在我家,而是這榻上。」
「你真會利用他的內疚感。」勒索世欽更多的關愛。「不過我必須承認,這招的確有效。」
「喔?姊夫浪子回頭了?」
「大概吧。」璋大姊不太自在地擺弄指間的長煙,雙頰微紅。「最近他都有回家吃晚飯,甚至常與我一同赴宴。」
「很好很好!」喜棠興奮地撐肘坐起身子。「但你絕不能再犯以前那種興師問罪的老毛病,一見面就逼供他。否則,他一定又會被你氣回野女人懷裡,好閃避你的嘮叨。」
「我會盡量忍住。」為了使丈夫回心轉意,她願意做任何的努力。「只是,我心底仍然一大堆問號,真想問清他跟外頭那些狐狸精的所有細節,問清我有哪一點不如人,問清——」
「我瞭解。」哎。「我明知世欽的荒唐已是過去的事,但我還是好想好想查清他那些舊帳。雖然知道了也沒多大用處,我就是瘋了似地好想知道。」
「這種事不是我們想知道,他們就會乖乖讓我們知道。」
「所以啊,不能力敵,要以智取。」
璋大姊微蹙蛾眉。「你要怎麼智取世欽?」
「灌醉他!」她雙眼火亮有神地伸指斥道。「我漸漸發現,他有很多真心話和真性情,一定要在醉酒後才會顯露出來。而且,他常常醒後都搞不懂也記不清自己發了什麼酒瘋。」
「真好。」紅唇無奈地呼出縷縷歎息。「我就沒你這好運。」
其實這好運風險挺大的,但喜棠多少也有點好面子,才不想洩漏自己老被醉鬼世欽整得昏天暗地。她還比較喜歡平日一板一眼的世欽,好壓抑、好性格,而且常常被她整。多有成就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