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捂著愧紅的臉往另一個月台衝去,輕快的腳步忽然頓住。
不對啊,她記得冰川同學是將門之後,家住新宿高級住宅區一棟江戶時代遺留下來的古莊園,上次電視還特別介紹過她家;她上下學一向由專人專車接送,即使搭車也應該是坐山手線地鐵,這裡是新幹線啊……她們的交通路線根本是平行的。她也明明記得冰川同學的母親已在兩年前因病去世……
學校每個人都知道冰川同學的母親是繼室。她本來是冰川老爺的台灣籍情婦,冰川同學七歲以前是以私生女的身份隨母親住在台灣,她們一直到冰川家的正室夫人意外身故才被扶正。
她還聽說,她們母女倆能被迎回日本,是經歷一場激烈的家族革命來的。直到現在,出身不正的她們仍不見容於尊貴古老的冰川宗族。這是有跡可循的,因為冰川同學的同齡姊姊冰川菊在學校幾乎無視於她的存在,兩人從不交談。
甚至輔佐冰川一族三、四百年的京極家族,也極其排斥她們。去年升上蓮悠高中部的上屆學生會長京極御人,和冰川同學也形同陌路。他倆還是從小一起長大,算得上青梅竹馬,嗯,感情有一點點疏離的那種。
京極學長的父親還是冰川家現任的總管,兩家人同住在那座好大好豪華的莊園裡,已經共處好幾十代。
既然冰川同學的媽媽已不在人世,冰川老爺並未再續絃,她為何說她媽媽在家等她用餐?!難道她是特地……
月見初音慌忙衝上天橋,心中百味雜陳地目送逐漸消失在夜色中的列車。
冰川同學怎會知道她被勒索的事?連她爸媽都不知道呀……那些東修太妹害怕東窗事發,所以只打她身體,刻意避開了臉和手臂。
月見初音驀然記起昨天上體育課換衣服時,她以為更衣室沒人才脫掉衣服,沒想到在衣櫃另一頭的冰川清零還沒走。她……出去前,好像若有似無地瞥了眼抱著衣服、身體僵硬的她……
淚水不知不覺笑出月見初音依然蒼白卻不再冰冷的面頰。也許……人生並沒有她以為的那麼糟、那般可怕……
☆ ☆ ☆
完蛋了!繞一大趟遠路回來,已經超過十二點。
冰川清零咬著空書包,沿著森嚴如銅牆鐵壁的乳白石牆走,晃向離她房間最近的側門邊蹙額思考。
唉,造化弄人非她所願,又要破戒了……光今年她金盆洗手的咒誓已經發超過一百次,好不容易苦苦熬過一個月……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熟練地扯了扯出牆來的樹枝,百般不樂意的冰川清零正為自己薄弱的意志汗顏不已時,雙手已憑本能三兩下攀上高聳的石牆,然後一點也不意外牆內刀光一閃,一把極不友善的武士刀就直指向她鼻尖。
「清零小姐,你的門禁時間是九點半。」
牆下顯然恭候多時的英挺少年語帶輕蔑,全身上下被單薄的上弦月鍍了層清清冷冷的銀光,他溫雅俊秀的面容半被噬人的陰影吞沒,盯著她的寒瞳陰目嚴峻犀利,並殺氣騰騰;其迫人的氣勢足可媲美他手上那把閃著渴血強光的武士刀。
易言之,他現在恨不得一刀宰了她。
「你沒話說嗎?」等門等得十分火大的京極御人,不客氣地將致命的刀尖逼近蹲伏在牆上秀眉微挑的不馴少女,滿眼威脅。
「有種你殺了我啊。」冰川清零有恃無恐,見他因她粗俗的遣詞和不知悔過的挑釁態度一張臉臭氣沖天,不禁心生痛快。
「你以為我不敢?」京極御人太過柔滑的嗓音瀰漫出危險氣息。她不檢點的行為繼續惡化下去,總有一天他會如她所願,他保證。
「喏,脖子在這裡。憑小總管高超的功力,一刀抹淨不成問題,大家從此好過日,喏。」冰川清零仰直光潔的頸項,嬉鬧著向前送出。
相處八年,京極御人知己知彼,早摸透她出其不意的搞怪性格。
他手腳靈敏地迅速偏轉刀柄,讓她撲了個空,殺氣颼颼的刀光在空中劃過半圈,俐落回鞘,一氣呵成的動作簡潔得如同他為人處世的原則一樣,毫不拖泥帶水。
「嘖!掃興的傢伙……」冰川清零嘀嘀咕咕不自覺說著中文,撐牆一躍而下。「走吧,讓老人家久等總不太好。」想也不想地晃上岔往主屋的板道。
京極御人生疏有禮地與她保持一臂距離,就著忽隱忽現的園燈,他嫌惡地發現她一頭不倫不類的驚世紅髮,水手服又皺巴巴沾滿了土,她身上那些已變成她個人正字標記的瘀青沒一天消腫過,舊傷還未褪去,新的又已迅速補上。
「你的校外生活相當『繽紛亮麗』。」他以一口流暢悅耳的中文回敬,滿心厭憎地斜瞥她傷痕處處的頸子,那裡今天又新添三道明顯的戰績,而且都在滲血。
「其實我不滿意,應該可以再好一點。」冰川清零得過且過地聳聳肩。
「別氣餒,閣下天賦異稟,絕對辦得到。」他沒好氣地反唇相稽。
冰川清零聞言好笑,她故意上上下下掃視京極御人穿到三更半夜竟還筆挺如新的學校制服,也知道心高氣傲的他最討厭什麼、不能忍受什麼。
「御人,咱們住在一起好多年了,我不僅從沒見過你穿浴衣的模樣,更佩服你不讓灰塵皺褶上身的高超本領。你怎麼辦到的?教教我嘛。」她曖昧地疑惑道,甜得冒泡的小臉急湊過去意欲一探究竟,無奈被不解風情的少年以武士刀柄頂開。
「說住在一起會不會太沉重了,清零小姐?」京極御人一眼看透她心思,冷笑著推她轉往冰川家的宗祠方向。「你我何必太客套,叫我京極即可。」
咦,今天不在主屋開堂審訊嗎?孟宗竹鬼哭般的沙沙聲讓差點放聲大笑的冰川清零心頭發毛。想到林子後頭那一大片家族墳場不知埋葬了多少冰川家祖宗,最要命的是,她媽媽也在其間……冰川清零不安的心頭忽萌生一股濃濃的怨氣。
「京極御人,你這愛告狀的小人!」除了她的個人牢頭,這裡的每個人都樂得忽略她,根本沒人會注意她逾時未歸!
「好說,少了閣下一心成就,敝人難有今日這番作為。」京極御人悠悠地回以清冷中文,早已習慣她罵他時不經意流露的境外語言。「今晚你最好要有心理準備。」
還沒走上陰幽平滑的宗祠長廊,冰川清零已能感受異於尋常的凝肅氣氛,現下又聽死對頭這麼一哼,她更是毛骨悚然了。
「知道害怕了?可惜,太遲了。」京極御人冷血嘲諷完,他不讓恨不得一口咬死他的冰川清零有回嘴機會,輕輕滑開宗祠大廳的木門。「我們回來了。」
哇塞!三堂會審?這下事態嚴重了……
冰川清零尾隨京極御人之後踏入,驚覺廳內的氛圍比她預想的要冷肅了十數倍。大廳左列是全員到齊的冰川家眷 她四名表情疏冷的同父異母手足;右側則也是全部列席的京極一家五口--有不苟一吉笑的京極總管,他三個優秀的子女,還有視她如己出的京極老奶奶。和藹可親的老奶奶放妥茶碗,正對自己微笑致意。
左右兩堂夾擊的目光,冰川清零不甚在意,她怯怯地瞟著首位上正閉目凝思的威儀男人。
不怒自威的冰川老爺雙手環胸,神色凝重地徐徐睜開眼。冰川清零著慌的心猛抽數下,故作堅強地一昂下巴,落坐在與首位遙遙相望的中央問審席,靜靜聆聽判決。
「說,菊的臉怎麼回事。」冰川老爺不想浪費時間,直入重心。
菊又怎麼了?冰川清零無可奈何地轉向臉已經垂到快貼著榻榻米的同齡姊姊,驚鴻一瞥中,瞧見她一張漂漂亮亮的臉被整治得青青紫紫,簡直慘不忍睹。
又來了……菊八成又被學校那票人尋晦氣了……自不量力又趾高氣昂、嘴巴尖酸又愛耍小姐派頭又愛說謊,這種人被修理是應該的……誰教她沒本事又不安分,活該!真該讓菊會會今晚那堆欠扁程度不下於她的東修女生……唉,她們竟然是姊妹:
「清零小姐,老爺在問你話。」京極總管寒聲提醒。
冰川清零啟唇欲答,冰川菊忽然投來絕望的一眼。
「好吧,我打的。」她認輸地攤攤手。她打就她打嘛,反正她的紀錄輝煌得很,多一筆爛帳不會死,少了也不會瞬間變成偉大的救世主。「我承認我罪大惡極的犯行了,現在可以回房思過了嗎?各位叔叔伯伯阿姨嬸嬸哥哥弟弟姊姊妹妹--」
「放肆!」京極總管以下犯上糾正無可救藥的頑劣少女。
「京極伯伯啊,這句話我忍了很多年。」冰川清零態度輕佻地迎視對自己永遠只有一字號厭憎表情的老人家。「到底誰比較放肆啊?我好歹是你的主子之一吧,我話還沒講完,你懂不懂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