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來你一直在片場?」
「有時在外景車上小睡一陣,有時睡在化妝間,也有時在辦公室。」他隨口說:「我並非全無休息。」
「該回家,舒服好多。」
「我想把工作做得更好。」他沉思著。「好多事我要想——我可能升監製。」
「真的?你喜歡升監製嗎?」她有著詫異。「監製做行政工作多,你還能拍片?你不是只喜歡拍戲嗎?」
「人會改變。」他搖搖頭,「也許真的做得筋疲力盡,我想安定一點。」
「唐碧江答應你的?」
「不。主要是我的成績。」他臉上有抹特別的神色。「我的表現。」
「對不起。我知道你工作努力,」她始終還是覺得有些不妥。「但是監製工作會令你失去成就感,你會滿足嗎?」
「可以吧。我心態有些改變。」他說得不肯定。「電視工作一年,相當你們三年。」
「立奧。」她非常不安。「我應該早些注意你的情形,你一定捱壞了。」
「電視人都如此。」他淡淡的笑。「升了監製我會好很多,至少不通宵達旦地工作,可以去接你放工,陪你晚餐。」
「真的?太好了,」她絕對嚮往那樣的日子。「我們又可常常見面。」
「很抱歉,這些日子冷落你。」
「怎麼說這樣的話?」她叫。「我們原本約法三章,工作第一。我會很好的安排時間。」
「能告訴我這十多天做了什麼?」他關心。
「工作工作工作,」她擇揮手。
「今天所有工作做完,你又沒消息,我就留在公司替方令剛剪輯影帶,他要求上來看看,結果遇到你。」
「如果不遇到我呢?」他問。
「我想一定工作到天亮。」她爽朗坦率。「可能回去吃個大早餐,回家換衣服再工作。我還能有什麼例外?」
「你跟方令剛很熟?」
「還小錯。上次替他拍了個很好的廣告,這次他私人請我拍影帶,是要配台他的歌,可能出LD。」她一口氣說。
「你們常在一起?一
「怎麼會?不是說過他忙得像機器,而且他是偶像,怎會跟他常在一起?」
「偶像只是外表的包裝。」
她呆怔一下:「什麼意思?」
「外面觀眾聽眾當然明白,他有太美好的形象。圈子裡有些他的傳聞。」
「什麼傳聞?很壞?很不堪?」
「總是有一點。你要注意。」他不肯說。
「我們只是工作上合作。」她不以為然。「看樣子也不像壞人。」
「人不能只看樣子。」他再說。
天邊現出的微光,是個非常美麗的艷陽天。
「你還想休息一陣嗎?」她柔聲問。
「我會睡到下午,四點鐘才上班。」
「我休息一陣,八點鐘你叫我。」她走回外室。「我不想遲到。」
也許太累,也許莫名的生疏,他們都沒有想到肌膚之親,相處猶如兩個老友般平淡,可若躺在床上,彷彿——連那絲溫馨都不再感覺到。
八點鐘立奧叫醒了她,她立刻洗澡更衣上班。她毫不猶豫的投向工作,這是她最初也是現在的選擇。
工作令她有絕對的滿足感。
立奧一直睡到下午,鬧鐘並沒有吵醒他,他仍沉在深深的睡眠裡。
床頭電話鈴響起,長長久久的響著,他沒辦法不爬起來接聽。
「還不起床?想遲到?」
另一個帶磁性的成熟女人聲音。
「啊——碧江。」他跳起來,完全清醒。「老天,我真的要遲到了。」
「別急。你梳洗,我汽車在樓下兜圈子,十分鐘你能下來嗎?」
「十分鐘,我飛身下來。」他的聲音很活潑。
衝鋒陷陣般的梳冼更衣,衝下樓才九分鐘。唐碧江和她的平治停在面前。
這個五官並不漂亮的女人很時髦、講究,充滿成熟女人風韻,而且她溫柔。
「我們開會的時間改到八點。」她說。
「你騙我遲到,」他笑得開懷,像個孩子。「為什麼不讓我多睡一陣?」
「我想你陪我吃晚餐。」她瞄他一眼。「一個人晚餐很寂寞。」
他不出聲,他想到可若。
可若常常獨自晚餐,她寂寞嗎?她從來沒說過,或許她年輕,或許她工作太忙,或許她有個忠心體貼的愛咪陪她,她從來沒說過。
而唐碧江,畢竟已過四十,而且丈夫去世兩年,十六歲的兒子又在英國唸書,她當然會寂寞了。
他視她如長姐,陪她是應該的。
何況工作上她幫他很大忙,解決很多大小問題,他們是工作上的拍擋。
「去哪裡?」他問。
「我家工人預備了很好的泰國菜,我知道你喜歡。」她說。
「泰國菜。」他眼睛發光。「你用的是泰妹?」
她微笑不語。
唐碧江住在香港半山,一層相當好的公寓,裝修精緻,工人服侍,極舒服。
她的餐具都極講究。
「你家真漂亮。」他由衷。
「不說有品味!」她斜看他一眼,「漂亮太膚淺,我喜歡品味兩個字。」
「在你眼中我一定很膚淺幼稚。」
「不。你是公司裡所有男人中最有深度的,至少外表看來。」她笑。
「我們談得來。」
「並不如此,在美國唸書的那幾年我其實很浪費時間,我說喜歡藝術,其實給自己更多時間偷懶,流連電影院,博物館,百老匯,我自修太少。」
「現在又不是叫你交功課,看得多也許更好。」她望著他。
「我是那種口嚷藝術,其實半桶水的那種人,不要對我寄望過高,否則會失望。」
「你真的可愛。」她拍拍他手。「現代人都喜歡充大頭,明明不懂也說得口若懸河,空洞無物。我喜歡你的態度。」
「謝謝。」被讚得有些窘迫。
泰妹送上一道又一道的食物,他們愉快融洽地進食。
「你那林可若忙得沒時間陪你?」她突然問。
「不。」他莫名其妙的紅了臉。「我們約法三章,工作第一。」
「她相當有才氣,廣告行的人都這麼說。」
「大概是。她工作很拚命。」
「這個時代,誰工作可以不拚命?」
「你。」他說:「你工作態度優雅,氣定神閒的就把聽有事做好,我們都服你。」
「我的優雅和氣定神閒背後其實已用了很多精神力氣,我有時工作到半夜。」
「是嗎?完全看不出,」他很驚異。「你每天精神突突,極有工作美。」
「不工作,我做什麼?」她歎口氣。
他不明她的感歎。像她,富足,有條件,有兒子,有工作,有世人努力爭取的一切,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你不會懂一個像我這般年齡,這般環境的女人,我——用工作填滿寂寞。」
「哦——」他搖頭。「你曾拒絕很多人的友誼。」
「我不隨便交朋友,男的女的我都挑剔,」她說:「我得保護自己。」
「你也不跟同事接近。」
「要避免閒言閒語,我們這一行人——一切全是透明,尤其我身份,不要給人機會。」
立奧馬上想到,那麼他呢?她不怕?
他沒有問,他怕唐突。
「我的環境不需我工作,亡夫留下的一切足夠我過安樂的一輩子。」她又歎息,「我曾經學那些太太逛街喝茶打啤,太空虛消極,不是我能習慣的,只能選擇工作。」
「沒有任何愛好?」
「我學過國畫、練字、氣功、粵劇,都很空泛,大夥兒一起時很熱鬧,大家一散,人就更寂寞無聊,我怕極了那種日子。」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他搖搖頭。「而這苦衷是別人不能瞭解的。」
「你也有苦衷?」她盯著他。
立奧那張甚有藝術氣質的清秀臉龐有一種特別的神色。
「比起你,我不算有。」
餐後,她開車載他返清水灣返工。
其實立奧除了開會之外,今夜並不拍戲,他深心裡對唐碧江有抹奇異的依戀,很難解釋。那不是愛情,不因工作,更非她的各種條件,而是——一絲迷惑。
是。他對這年齡起碼比他大十歲的女人有絲迷惑。什麼迷惑?他又說不出。
開會的時候他雖聽各人在發言,他的視線卻長長久久地停在碧江臉上,那絲迷惑擴大了,變成了困惑。
午夜前會議結束,各人分道揚鑣。
「立奧,我帶你出九龍。」唐碧江很自然。
「好。」他莫名的高興。
兩人興致都高,毫無倦意。
「去喝杯酒?」她主動的。
「好。」他全不考綠。
她什麼也不問,驅車去他們常到的酒廊,那兒沒有什麼圈中人去。
兩人各持酒杯對坐著,身心都鬆弛下來。
「剛才開會時你神情恍惚,若有所思。」她竟把一切看在眼裡、她是會議主持人。「你有什麼心事?」
「沒有。」他立刻否認。怎能把心中的迷惑、困惑告訴她?「真的沒有。」
「是不是因為近來我們相處的時間比跟林可若更多?」
「不不不,」他連連搖頭搖手。「怎麼會呢?完全不是。」
「那是什麼?」她緊盯著他不放。
「不不,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說不上來。」他持杯的手在搖晃。「或是劇集拍得太多,或是腦子有點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