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教的。在大學也選修,只要有興趣,機會是自己找的。」
「來香港後,我發誓學好中文,」偉克說:「現在開始,我們說中文,OK?」
「我說國語。」梵爾字正腔圓。
「那就說國語。」許荻也不差。
「你不是廣東人?」偉克勉強說著。
「我的家族來自上海,」
「叮」的一聲,彷彿有人用小鍾在梵爾腦子裡敲一下。上海。
「我母親也是上海人。」偉克叫。「但上海話太難,說得不好像罵人。我聽得懂。」
「你呢?」許荻望著梵爾。
「不。我不懂。我父親是北方人。」她搖頭,「但上海話好聽,不是吳儂軟語嗎?」
有個穿白衣制服的女傭人走出來向許荻低語一陣,他點頭並打發她離開。
「我們吃下午茶。」他站起來領著他們往外走,經過一個長廊,到一間陽光充沛的美麗玻璃屋中。
玻璃屋連屋頂也都是玻璃,許多培植得非常茂盛,充滿生命力的植物圍繞四周。
他們在白得發光的桌椅前坐下。絕對講究的純銀餐具,上好的英國瓷器、茶具,又香又新鮮熱辣的點心和咖啡。安排得妥妥當當。
「你父母都不在,誰為你主持一切?」梵爾很好奇。「你們有最好的女管家。」
許荻沒有回答,玻璃屋的一端卻慢慢走來一個女人。修長、斯文又古典,穿著米色旗袍,頭髮鬆鬆的在腦後挽個髻,臉露安祥微笑,看不出真實年齡,歲月卻有在眼中留下智慧。
「九姨婆。」許荻站起來,有點驚訝。
梵爾和偉克下意識的跟著起立,九姨婆的衣著絕不豪華,卻自有氣勢,令人心悅誠服的尊敬。九姨婆的視線一直停在梵爾瞼上好久好久,久得令梵爾幾乎想低下頭去。
「你們坐。」她輕聲說:「我在樓上看見你們。」
「歡迎你和我們一起。」許荻對她極親熱。「是你為我們預備的茶點。」
「不介紹朋友給我?」她問,視線又停在梵爾臉上。
「啊——看見你下樓開心得昏了。」許荻活潑起來。「任梵爾,傅偉克,我得朋友,九姨婆事媽咪最小的阿姨。」
「你性任?」九姨婆對著梵爾。
「是。」
「我以前沒見你來過。」
「我住美國,最近調來香港工作。」梵爾回答。第—眼,她就喜歡這個看不出真實年齡的「姨婆」,無比的親切,很想接近她。
「是上海人嗎?」她再問。
「不。北方人。」梵爾笑。看來九姨婆對她的興趣也不少。
「多大年紀?」目不轉睛。
「二十七。」梵爾從容回答。一點也不覺唐突。或許這就叫緣。「就快二十八。」
「你的母親……你像她嗎?她也是北方人?」問得很特別。
「我像父親。媽咪是青海人。」
九姨婆眉心微蹙,然後就沉默下來。好像梵爾的回答令她不滿意。
「今夜——我是說晚餐時與我們一起嗎?」許荻明顯的找話說。
「不了。」九姨婆垂下眼簾。過了一陣,她站起來,說—聲:「失陪。」轉身慢慢走出去。她來與她去都那麼突然。
「你沒說過家裹還有位不像老人家的九姨婆。」偉克半開玩笑。
「她從不與我們一起,在這屋子裹,她是最獨立的個體。」許荻解釋。「我們都喜歡她,尊敬她,她跟我們講幾句話,我們都覺得特別開心,她平常根本不下樓。」
「今天很特別。」偉克說。
「當然。她吩咐廚房預備點心,她肯見你們,」許荻望著梵爾。「我相信是為你。」
「我?」
「你沒見她從頭到尾都望著你,只跟你講話,真奇怪,她從來不是這樣的。」
「別胡思亂想,可能只因為今天陽光特別好,」梵爾岔開話題。她心中也有種莫名的,難以形容的情緒,她不想被人發覺。「也可能她就是想下樓走走。」
「知道嗎?我們大廚房的一手意大利菜是九姨婆教出來的。」
「她以前當大廚?」
「她是上海聖約翰大學高材生。」
「九姨丈呢?」她問。
「沒有九姨丈,她沒有結過婚。」
「但是她美麗典雅。」
「結不結婚,每個人自己都有理由和原因,那與美麗無關,」許荻用手比劃,狀甚誇張。「而且當年九姨婆據說是聖約翰校花,追求的人排長龍。但她不結婚。」
「有故事?」梵爾低聲說。
「誰知道,那是很久很遠得,恐怕她自己也不記得了。媽咪曾說,九姨婆從小就是獨身主義者。」
「從小?多少歲算從小?二十?」偉堯搖頭。「你們在談甚麼,一點興趣都沒有。」
「她住樓上?」透過玻璃屋頂,梵爾向上望。
「那一間,」許荻指著一間有大露台的,「她住那兒。」
梵爾望著望著,莫名其妙的悠然神往,飛往那個古老年代,彷彿自己也是一份子了。
「很喜歡九姨婆,」她喃喃說:「如果能跟她做朋友就好了。」
九姨婆卻沒再下樓,直到他們離開。
許荻說過,她原本就極少下樓,她的個性是屋子裡最獨立的。不知道以後還可不可能再見到她,真的,梵爾極掛念她。
一個寂寞的黃昏,梵爾用鉛筆畫下九姨婆的素描,雖然只是短暫的一面,她筆下的人卻生動得很,尤其那定定的眼睛,好像跳動著一個又一個的問號。
是了。九姨婆眼中充滿了疑惑,真是這樣。
一個像她那樣有身份、背景、學識的女人,經歷了那麼悠長的歲月後,對世界,對人們還有甚麼可疑惑的呢?很想探討,苦無機會。
她不能主動約會許荻,就算去到許家大屋,是否能見到她呢?
週四,一項緊急任務,她飛往新加坡。
行前,只夠時間打個電話給偉克,這個週末他只能獨自度過了。
新加坡之行為公事,從早到晚都在忙,即使星期六,她也用來與那邊公司的同事討論一些要事。星期天回港時已近黃昏。
公司車送她回家時,她看見許荻坐在他的日本車中等在大廈門外。
「你等誰?偉克呢?」她好意外。
「我找不到他,」許荻眼中有前所未見的落寞。「你去哪裡?」
「新加坡公幹。」
「你沒告訴我。」他情緒低落。「昨天和今天,很悶。我等了你兩天。」
「為甚麼等我?你可約其他朋友。」
「他們——回來了。」他垂著頭。
「誰回來了?」她帶他上樓。「九姨婆呢?你可以找她聊天。」
「我不能隨便找她,她不理我的。」許荻說得像孩子。「他們前天晚上回來的。」
「是你的父母嗎?」她安排他坐在客廳,並給他一杯果汁。
「他們。」他搖頭。
「我不懂哦。你家有些甚麼人?你不喜歡他們回來?」
他望著手中那杯果汁,不停的用手轉著。
「你等我,換好衣服我們出去晚餐,」她說:「順便再打電話找偉克,他沒理由失蹤。」
轉身入臥室,洗一把瞼迅速更衣。就在一轉身之際,看見鏡裹人影一閃,戴有眼鏡飛行帽的男人,只是一眼,卻清清楚楚看見那張臉,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呆怔一下,恐懼從背心爬上來,是她眼花?還是鏡中真出現過一個人影?
怔忡的發一陣呆,定睛細看,哪兒有人哪兒有影?是她風塵僕僕太累而眼花吧——但願是,她卻知道騙不了自己。
那個幻象更真實清晰了。她看見那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
回到客廳,許荻姿態不變的坐在那兒。
「開心些,好嗎!」她誇張的揮動雙手。「我不想陪著你發悶。」
他抬起頭,定定的望著她一陣。
「偉克不在。」
「我倆,OK,就我倆,你想去哪裹?」她笑。服侍他真吃力。「不過無論哪兒,都沒有你家的意大利菜好。」
「不要回家。」他反應強烈。
「沒想到你這麼孩子氣,」她搖頭。「總要回家,是不是?」
「明天——我或者搬出來,」他振奮自己。「對,明天開始找房子,立刻。」
「不會有任何地方比你家更舒服。」
「我知道。可是——他們回來,」他像在逃避洪水猛獸。「他們——就這麼回來。」
「以前他們不住在家裹嗎?」一邊開著車,她一邊問;他搖頭又點頭,過一陣再搖頭。
「很久以前。後來——實在不像話,螞咪也生氣,他們離開,」他極度苦惱。「他們又回來。」
「誰呢?總得告訴我是誰。」
「他們——大哥和嫂嫂,他們不應該回來,我不明白他們。」
「你家房子那麼大,多十個人回來也不要緊,平日也見小到畫,怕甚麼。」
「我怕——九姨婆。」
「九姨婆?她不高興他們回來?」
「不——」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梵爾,我想喝酒,你陪我。」
「先填肚子。我是餓不得的人,一餓就昏,就發脾氣。」他帶她去吃了頓地道的上海菜後,兩個人到附近一家酒廊。不知時間沒到或怎樣,人很少,相當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