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不到要領,把素描收好,再回到書本上。這是本美國五年來一直高據暢銷榜的小說,五年了,
一直不出平裝本,最近也拍成電影,叫「BRIDGESOFMADISONCOUNTY」。書寫得很精彩,據說電影罕有的拍得比小說原著更好。這真難得。
再看幾行書,心中一陣奇異的恍惚,視線變得模糊。她抬頭看天,隔著窗簾似乎仍能看見天際的時明時暗。心頭一陣波濤起伏,莫名的傷感湧上心頭,那傷感很深很深,彷彿已根植她心中好久好久,久得——不復記憶的久遠年代,那時候——那時候——轟的一聲巨響,震得她整個人從床上跳起,正對著梳妝檯的鏡子,她看見鏡中的自己淚流滿面。恐懼一下子佔滿了她心胸,發生了什麼事?她完全不明白發生了甚麼事,好像——好像剛才那剎那自己不再是自己——
迅速亮著屋子襄所有的燈,從未有過的經驗,她要借燈光來安定自己。
電話鈴在此時響起,嚇得地一時回不了神,呆呆的聽著電話不知所措。
「哈羅——喂——」抓起電話,她喘息著。
「梵爾,你在做甚麼?」是偉克。很好,這個時候有人跟她講話可安定她神經。
「看書——看書!」她深深吸氣,「在三十樓看狂風暴雨是難得的經驗。」
「別告訴我,你害怕!」他笑。
「事實上——真的害怕!」她再吸氣。「我離恐怖的天空太近,萬一有錯手,閃電劈中我,豈小冤枉?」
「頭上三尺有神明,沒做過虧心事,怕甚麼?」他說:「許荻剛來電話?」
「記起他要請我們吃意大利粉?」
「週末,去不去?」
「不,公司同事有個BBQ,他們請我參加,這很難得,我答應了。」她說。
「這麼熱的天氣BBQ?」
「機會難得,我想跟他們打成一片,工作起來更容易些!」
「那麼你帶我去,我去拒絕許荻。」
「好。」她笑。一直欣賞偉克的直率開朗,她覺得他們相像,是同類人,樂於接受他。
週末,約好偉克在停車場兌,卻看見他帶著許荻同來。許荻,還是好氣質,穿得很刻意的隨便,很有型的站在一邊。
「我沒有節目,可以參加你們嗎?」他問。沒有拒絕的理由,於是三人參加了同事在新界家的後
院中幾乎熱死人的BBQ大會。整個過程中,許荻很沉默,坐在偉克旁邊不聲不響也不怎麼吃東西,很不投入,給人—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黃昏時,梵爾帶著兩個大男生提早退席。
「是否後悔跟我來。」只一個下午已曬得通紅的梵爾笑。
「不後悔。」許荻搶著答。「只不過不習慣你曬得這麼紅的樣了,完全破壞了你的神韻。」
「我的神韻?為甚麼?」
「你有很現代的樣子,我是指外表,可是某些神情非常古典,很難形容。」他說。
「是這樣嗎?」她看偉克。
「我不覺得,也許我不懂欣賞。」偉克說:「我是粗枝大葉的人。」
「你不懂欣賞我?」她故意叫。
「我只覺得我們很像,很合得來,是同類人,對不對?」偉克拍拍她肩膀。
「現在去甚麼地方?」許荻問。「我還不想回家,真話。你們不能扔開我。」
「去梵爾家,她家已不缺任何東西。」
「好吧。我做了杏仁豆腐,希望你們喜歡。」汽車一路往回程的方向駛,梵爾開得很專心。
「其實你不必勉強自己迎合那些人,」許荻的頭伸向前。「你跟他們非常不同。」
「我沒勉強,他們是同事,只是天氣太熱。」她回頭,嫣然一笑。
「看,就是這個神情,好古典。」他叫起來。「偉克,你看見嗎?」
「藝術家是不同些,」偉克搖頭。「笑就是笑,我分不出現代或古典。」
「你像父親或母親?」許荻間。
「我?我想自己像父親,他們一直叫我父親的女兒。」她說:「為甚麼問?」
他猶豫一下,說:「像父親的女兒會比較有福氣。」
「福氣?你沒說真話。」偉克這次細心得很。「這不是你原本要說的話。」
「你怎麼知道?」許荻把臉轉向一邊。「下次來我家,梵爾,我給你看張照片。」
「像我的某人照片?」她不在意的。
「不是。」他不再說下去。
其實,梵爾覺得與許荻相處並不那麼融洽,她寧願和偉克一起,但許荻對她很有好感,她感覺得到。
許荻?不,他不是她要的那杯茶。
對於許荻的再次邀請,他們應約而去。去許家是很輕鬆的事,不必應酬長輩,許荻的父母還在外國未返。
歐陸味重的偏廳裡放著—本古舊的照相簿,楚爾知道,這是為她預備的。許荻的孩子氣比想像更重,一進門他就拉著梵爾。
「過來看,你看像不像?」他指著照相簿上的—個女子。那女子約二十歲,清秀古典,笑容非常含蓄,穿著二十年代的長衫。
「像誰?」梵爾反問。「你的親戚?」
「媽咪的一個阿姨,你不覺得她某些神韻很像你嗎?」許荻叫。
「我?」梵爾迷起眼睛左看右看,近看遠看。「她很美麗,可是不像我,至少我不覺得,」
「或許有那麼一點。」偉克打著圓場。「梵爾完全現代的。」
「你看那眼神,那嘴角笑意。」許荻不肯罷休。「簡直是神似。」
「好,回去練練那種古典笑容!」梵爾笑。「讓我練得像她好了。」
她不經意的翻一頁像簿,一個穿著古舊軍裝,戴著有眼鏡的古舊軍帽男人的相片赫然閃進眼睛,刺激著她的神經。
那個剎那間來到的影像!
「他是誰?」她叫。聲音竟然顫抖起來。
「媽咪的姨丈。」許荻看一眼。「為甚麼問?你認識他。」
「不不不,不是認識,是見過,不——哎!該怎麼說呢?」
「他是甚麼人?我是說他做甚麼事?他人呢?在香港嗎?」
「他是飛行員,是中國最早的空軍,就是抗日戰爭時和日本人在空中作戰的軍人,」許荻望著那張照片。「他不在香港——沒有人知道他在那裹,生或死,因為媽味說資料上寫著他失蹤。」
「失蹤——我不明白。」梵爾輕輕自語。心中有一波又一波海浪在翻騰,莫名的狂熱。
「聽說他一次出任務沒有回來,從此沒有消息。而軍方也沒有得到飛機被擊落的情報,不能證實他是否陣亡。」
「後來呢?」她再問。這個人就是在她眼中出現的影像,她能肯定。這麼奇妙神秘的聯繫,她不能不緊張?
「還有後來嗎?」許荻淡淡一笑。「大家都當他死亡,事實上,他沒有再出現過。」
「你那——阿姨呢?」
「是媽咪的阿姨,我大概要叫姨婆,」許荻說:「她也過身。」
「好了,梵爾,別讓四十多年前的事太煩搔你,那太遙遠了。」偉克搶過照相本,用力合起來。
「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那連眼鏡的帽子是軍帽?」她不放棄。「是飛行帽。」許荻說:「沒看過二次大戰的電影嗎?那時飛行員都戴那種帽子。」
他默默思索了一陣,幾次出現她眼前影像中那男人的確是戴這種「飛行員帽子」,但她不能肯定是否與照片中的同一人,一張泛黃的舊照片無法和電光火石中的影像重疊。
「我見過——那樣的人。」她說。一說出來立刻後悔,即使她說出自己的三次經歷,他們恐怕也不會相信。
「甚麼地方?甚麼時候?現實或夢境?」偉克顯得啼笑皆非。
「我——不知道!」她把話嚥回去。「只有一種很深刻的印象。」
「是。我明白了。」偉克跳起來,在茶几下翻找一陣。「許荻,你家有沒有消閒的中文週刊?我知道梵爾在說甚麼!」
「消閒中文週刊?」許荻想一想。「等著,我就回來。」來回不到兩分鐘,他拿著兩本明星做封面的雜誌進來。
「是不是這些?」他交給偉克。
偉克一言不發的迅速翻著,找著,最後停在一頁,面露喜色對著她。
「看。這是否就是令你印象深刻的畫面?」他指著那一頁。梵爾看見一個頗英俊的男人頭戴飛行員帽穿著軍裝,旁邊伴著的是個賢良淑德的溫柔女子,是一個香煙的廣告。
的確是,是那樣的帽子,那樣的軍服,但肯定,在她眼前出現的影像——或該幻象卻絕對不是廣告上這男人,這男人眉目清晰,幻象中一切只是影子。
許荻伸頭過來看一眼,笑起來。
「周潤發和吳倩蓮,」他說:「很紅的廣告。」
「也——許。」梵爾深深吸一口氣,樂得有個下台階的機會。「這廣告拍得真美。」
「你懂中文?看中文雜誌?」許荻感意外。
「至少可以寫算得上通順的文章。」她說。暫時拋開那些疑團。
「真的?你怎麼學的?在美國並無機會。」偉克十分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