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實在後悔,可是——他完全幫不上忙,他已盡了力,莫恕和以玫兩方面都無動於衷,他再也沒有辦法。
姻緣天定吧?人是強不過命運的。
今天以玫要到唱片公司來一整天,這是宣傳計劃中的一部分,以玫親自為賣出的唱片簽名,當著聽眾、歌迷的面簽上款,該是很吸引人的吧?
以玫到得很準時,卻顯得並不熱心,懶洋洋的在簽名,神情有些落寞。
「以玫,累嗎?不舒服?」子莊輕聲問。
「不是,」她淡淡的搖頭。「子莊,非要坐在這兒為每一個買唱片的人簽名?」
「當然,廣告已發出去了,不簽名怎麼行?別人會以為我們騙人。」子莊搖頭:「怎麼?你不願做?」
「其實——完全沒有意義。」她說。
「我希望真正喜歡我唱歌的人買唱片,不要因為我的簽名。」以玫說。
「別傻,以玫,你不想得金唱片?」子莊意外的。
「得了金唱片又怎樣?」她自嘲的笑。「不是真正憑我自己的本領。」
「現在許多歌星都是這樣的,得了金唱片當堂身價不同,對你的聲譽很有幫助。」子莊說。
「誰知道我還能唱多久?」她搖搖頭。
陸續的有人來買唱片,要簽名,以玫一直機械式的做著,心中思維卻飛得好遠,好遠。
當年雅竹並不愛莫恕,難道是他單相思?可是他說過,他根本沒愛過——這真是令人莫名其妙,他們都沒有愛過,這件事卻傳了十年,莫恕的退隱十年又是為什麼?
雅竹說幸福只在一念之間,的確是句好有道理的話,非有過經歷是不足以瞭解的。
雅竹也說過愛情需要更多些的真誠——以玫不明白,她該怎麼做?若她採取行動,會有效嗎?
她採取行動——唉!她能採取什麼行動呢?她是女孩子,她要維持至低限度的自尊,是吧?
屬於她的愛情為什麼這樣多波折?這樣多困難?難道她沒有資格擁有一切?莫恕——為
什麼對她漠視成如此這般?她是那樣的不足惜?
突然之間,她什麼心情也沒有了,放下手中的筆,推開面前的唱片,黯然的歎一口氣,從來堅強的她也忍不住淚盈於睫。
為什麼她不能擁有愛情?這是為什麼?
站在她面前買唱片的一個男孩子突然感到驚愕、詫異的望住她,顯然被她意外的眼淚嚇倒了,凝視她一陣,抓住那只簽了一個「何」字的唱片,轉身而去。
大概沒有人等在那兒要她簽名了吧?有——也沒有辦法,她是再也控制不住內心如狂潮澎湃的感情激動,為什麼她總是不能得到她渴望得到的?命運為何對她如此苛刻?
她默默的無聲的哭泣著,大地似乎都為此靜默,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彷彿許多年代、許多世紀都已過去,那失去愛情的心已逐漸老去。
慢慢的,她抹一把眼淚,坐直了一些。發洩過後人是會舒服些,至少心裡不再那麼悶。無論她能否擁有愛情,日子總還是要過下去,生命依然延續著,那麼,即使再不喜歡,再無心情,工作該是她唯一的寄托,是嗎?
工作——她看見又有人站在她面前,又買唱片要求簽名吧?香港人就這麼容易上宣傳噱頭的當,要她簽一個名就買唱片,也不管喜不喜歡她的歌,這多划不來?換了她是無論如何不肯的。
她吸吸鼻子,頭也不抬的拿過面前的唱片,草草的簽了何以玫三個字,又把唱片推給那人。
是個穿灰色長褲的男人,他拿起唱片卻沒有離開,這些人真貪心,有了簽名還不夠?等在這兒還想怎樣。真是莫名其妙到極點。以玫再也無法掩飾內心的厭煩,她不怕得罪人,大不了再也不唱歌。
「站在這兒做什麼?領救濟金?」她極不客氣,極刻薄的說。
話一說完,人也呆住了,站在她面前的這個人不是聽眾,不是歌迷,不是任何一個人,是——怎麼會呢?怎麼可能呢?莫恕?他來買她的唱片?他來要求她簽名?莫恕?她——可是想得太多、太苦而生出的幻覺?
她是呆住了,再也不能說話,再也不能動,像被一根魔針定住了,心中竟無任何一絲喜怒哀樂。
莫恕來——為什麼?為什麼?
他也不動,只深深的、定定的凝視著她,神色是嚴肅,是鄭重,是——驚心動魄的,他——他——想要做什麼?他為什麼不說話?
以玫的呼吸開始急促,麻木、枯槁的心開始活動,開始有感覺,那感覺——是一種疼痛的喜悅,是的,疼痛中又有絲難以言明的喜悅。
她終於又見到了莫恕,在這種情形下。
當然,無論如何她不該先說話,是他來,他該說一些話,她只願聽,只願等。
但是,他什麼也不說,像是傻了一樣,他那麼望著——他從來沒有看過她嗎?他望得幾乎癡了。
然後——好久、好久之後,他震動一下,彷彿從一個夢中醒來,他雙手抓住唱片,他那麼沉著、冷漠的人,竟也會侷促不安。
「我——我——」他訥訥的不能成言。
以玫深深的吸一口氣,她有著一個感覺,似乎——有一絲春天的氣息,是嗎?
莫恕「我」了半天,也說不出話,他從來不是這樣的人,難道他也在緊張?不安?
終於,他什麼都沒說出來,卻在以玫面前放下一疊紙,是五線譜的紙張,他寫的新曲?以玫驚喜的看一眼,第一張上面寫著「下午的旋律」。
「下午的旋律?」她脫口而出。
「是的,我答應過你的。」他終於說話了。
「你——」以玫心中百感交集,這算什麼?失而復得?她以為永不再屬她了。
「我離開過一段時候,可是我沒說過不回來,」他似乎找回了冷靜、理智。「我想——現在我是該回來的時候。」
「回來——」她失措的。
「新唱片要開始錄音,這對我是重要的,」他認真的說:「至少,是生命的轉折點。」
她望著他,只是望著他。
「這張唱片,我決定由你來錄。」他終於說。
由她來錄,這——怎麼行呢?其中有許多波折、許多恩怨,他們甚至不屬於一家唱片公司——
「我伯——不行。」她吸一口氣。「現在——和以前也不一樣,我有合約。」
不知道為什麼,見他回來,她心中不但全然不怨不恨,竟再無一絲芥蒂。
「我能安排。」他十分有把握的說,他的確是對一切都有把握、都有信心,除了愛情。
「但是——」
「這些曲子——從開始到現在都預備由你唱,我從未考慮過別人,」他說。這算是剖白嗎?「因為——它們只適合你,真的,只適合你。」
哦,他作了一批新曲子,竟是完全只適合她的,上帝,這——實在是公平的,太公平了!
「我不知道能否——唱得好。」她說,充滿喜悅的。
「用『心』來唱,一定能唱得好。」他說。
「用『心』來唱?」她望著他,心中的笑意漸漸擴展到臉上。「我從未試過。」
「一個人一生中總要試一次。」他說得十分含蓄。「而且——『下午的旋律』,那是我的心曲,我相信除了你沒有別人能唱得好。」
「莫恕——」她激動的。
「你肯嗎?」他盯著她看。
「我——肯。」她深深吸一口氣,出乎意料之外,一切都太美好了,只是——「你才四十歲,旋律已到了下午?」
「我不再是朝陽,也不再屬於清晨,」他慢慢的,滿有感情的說:「下午——是中年情懷,淡中有醇,它最像我,誰說不是『下午的旋律』?」
「然而下午——離黃昏近了,太短暫。」她搖搖頭。
「下午該是離——永恆近了。」他笑起來了,非常光芒四射的一種笑,從未在他臉上出現過的。
「永恆?」她說。是——一個允諾、一個保證,是嗎?她終於聽見他說這句話,她終於擁有了允諾。
「是的,永恆。」他和藹的笑。
永恆,也許來得遲,也許要經過許多波折、困難、阻礙,有心去追求,它卻必然來到。
「下午的旋律」,又誰說不是永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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