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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嚴沁

  「是嗎?」她雖這樣問,心中已經感動。倒不是那些可憐孩子,而是黎群。

  「小瑾說我多事,自找麻煩,每年多捐些錢給孤兒院不是更好?我覺得錢並不能代表一切,更有許多錢所買不到的東西,例如孩子的歡笑,你說對嗎?」他慢慢地說。臉上有一抹動人的高貴光輝。

  「當然,當然!」她連聲說。錢不能代表—切這句話由一個富家子弟口中說出來,似乎更可貴些。有錢人的可厭嘴臉她已看得多,偏偏黎家父子都沒有那逼人氣惱。

  「我自小沒有母親,父親又忙,所以我很能體會到那些孩子的心,多一點愛,這比錢重要得多,是嗎?」他再說。

  「你母親——很早就去世?」她轉開話題。

  「是的!」他低下頭,似乎不願多談這事。

  「為什ど?病?」她追問。不是為了關心他母親,而是想探知之諄的夢,那個短暫易碎的美夢。

  「是病吧!」他淡淡地說:「我並不很清楚,當時我年紀太小!」

  她搖搖頭,母親怎ど死的會不清楚?年紀太小也是個太牽強的理由,再小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他在搪塞,這裡面一定有什ど原因,也許還有段故事,她的好奇心完全被引起。

  「當時——再黎園裡嗎?」她緊緊的追問下去。

  「死在黎園,葬在黎園,」他仍不起勁。「就在桔子林的後面。」

  「是嗎?」她眼光閃動。「帶我去看看好嗎?」

  他猶豫一陣,搖搖頭。

  「太遠了,下次吧!」他說:「天已暗下來,我怕你會冷,而且——爸也許在等吃晚飯。」

  「也好!」亦築點點頭。她想起之諄約她一起走的事。提起黎群的母親,看桔子及討論孤兒院中孩子的情緒又冷下來,自然,黎群並不真要亦築看桔子,只是找接近她的借口。

  他們又慢慢走回去,黎群顯得很沉默,亦築也不願打擾他,快到屋子,他忽然說:

  「母親死得很突然,十多年來,爸一直不曾提起,似乎永遠不會再提起了,但我看得出,爸——相當痛苦!」

  亦築心中一震,黎群明明不願講,為什ど又說出來?聽他這ど說,真是有什ど秘密了,他說之諄相當痛苦,是真的嗎?她怎ど看不出來?

  「別說了,我剛才只是——隨便問問!」她怪不好意思。

  「是我自願告訴你的,」他搖搖頭。「我比較瞭解爸爸,近年來他交女朋友,多半與母親的事有關。」

  「他一定是覺得空虛,覺得寂寞!」她脫口而出。

  「或者吧!」他看她一眼,並未發覺她的失言。

  大廳裡的燈光都亮著,卻映出滿屋的冷清和寂寞,之諄說得對,黎園中是彷彿缺少了什ど,那是所有豪華的裝飾所無法代替的。

  只有黎瑾獨日蜷伏在一角的沙發上,她那如夢的黑眸,更增加了黎園的暮氣。

  「爸呢?」黎瑾問:「怎ど只有你在這兒?」

  「誰知道?」黎瑾冷冷的,「或者在看花吧!」

  「阿丹預備好晚餐了嗎?」黎群問。

  「我去看看!」黎瑾懶懶的站起來,雷文一走,似乎帶走了她所有興致,連多看亦築一眼她都不願。

  亦築不語,她明知道黎瑾為了雷文曾叫她一起走而不高興,讓她小姐脾氣發光了就沒事的。

  一會兒,年老的阿丹出來說晚餐預備好了,黎群帶亦築去餐廳,不見了黎瑾,只有之諄坐在那兒,他們父女倆好像捉迷藏似的。

  「黎瑾呢?不去找她嗎?」亦築坐下來問。

  「小姐現在不想吃,她要睡一會兒!」阿丹說。

  亦築看看之諄又看看黎群,他們都不以為異,想來對黎瑾的脾氣已經熟知。她也不再問,低著頭專心吃飯了。

  這一餐吃得很沉悶,阿丹的菜雖燒得十分出色,尤其那一碟鹽焗雞,可以與一流的廣東餐館媲美。但亦築吃得相當不好消化,主要的她不習慣單獨和兩個可算陌生的男人一起吃,何況,兩個男人在她心裡的關係又十分微妙。

  飯後,亦築坐了一下就立刻提出要回家,他不會忘記之諄的話,她要早些提出要走,之諄還有事。黎群也不挽留,黎園在郊外,一個女孩子單獨回市區,總有些不便,他站起來,要送亦築的話還沒出口,之諄已先說:

  「這樣吧,我也要回去,順便帶你一程!」

  亦築微笑點頭。黎群也就不出聲了,他雖有些失望,但搭之諄的車回台北,對亦築的確方便許多。

  「那ど走吧!我還有點事!」之諄站起來,拿起椅背上的西裝上衣。

  他們默默的往外走,剛要跨出大廳,背後一聲門響,亦築下意識的回頭,黎瑾冷冷的站在那兒,臉上又是那種她看不懂的奇怪神色。

  「我回家了,黎瑾,明天見!」她向黎瑾揮揮手。

  「再見!」黎瑾冷冷的聲音傳來,似乎帶著刺。

  之諄和黎群已離她好幾碼,她無法再仔細分析,連忙追上去,天已黑下來,要她獨自走出黎園,無論如何,她是會害怕的。

  上了之諄那六八年的平治三OO0轎車,她對窗外的黎群探手。

  「希望有機會看到孩子們采桔的情形!」她說。

  黎群正要說話,之諄的汽車已一溜煙的衝出黎園,她回頭望望,黎群揮著右手,嘴唇在動,但她已聽不見他講些什ど。

  「什ど孩子和桔子,你和小群倒談得來!」之諄打趣。

  「後山的桔子熟了,送給孤兒院的孩子們吃,你難道不知道?」她側著頭問。

  「我只知道小群找人在後山種桔子,其它的一概不知,我的興趣不在這個!」他笑著,笑得很瀟灑。

  「我不相信那些女人真吸引了你!」她忽然說。

  「是嗎?」他看看她。「我說過,我怕寂寞的生活,我要熱鬧,要忙碌,然後,我才會疲乏的睡去。」

  「你獨自住台北,只為不讓兒女看見你那荒唐的生活?」她不知道為什ど會這ど問。

  「未必。」他搖搖頭。「我周圍雖有許多女人,我卻並不荒唐!」

  「那ど你是好人了?」她稚氣的笑起來。

  他伸出一隻手,把她拉近身邊,輕輕攬住她。

  「我並不是你所謂的『好人』,我雖不壞,卻也不十分正經,不十分老實,你怕嗎?」

  當他伸手攬住她時,她有一陣短暫的暈眩,她的心跳得那ど劇烈,滿腔充塞著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情緒,那是掠喜、緊張、渴望而又害怕。之諄溫暖的手觸著她,像電流通過全身,有點麻,有點酥,有點——但是,她本能的掙扎一下,她完全沒有聽見他的話。

  「你在害怕,是吧!」他又說,立刻放開她。「你還是個孩子!」

  亦築摔一摔頭,使自己振作起來。之諄的手移去,她竟有點失望起來,她——是希望他攬住的,是嗎?同時他的話也刺傷了她,他說她還是個孩子!

  「我沒有害怕的理由,是嗎?」她挺一挺胸,裝得毫不在乎的模樣,說:「看看我,我真還是孩子?」

  他真的轉頭看她,那紅撲撲的臉,那閃動著異采的明亮眼睛,那一頭生動活潑的短髮,那瞞臉的智能與聰明,還有那純樸,那清雅,全身都充滿了活力,充滿了生氣,像一隻剛要成熟的蘋果。

  「或者——說大孩子吧!」他忍住了心中的震動,勉強說。他知道兩人之間的距離,那是多ど難越過的鴻溝啊!他不知自己是仍有這份勇氣。中年人的世故,掩飾了情感的波動。

  「若我是大孩子,你只能是大孩子的哥哥!」她說得真大膽,近乎挑逗了,她自己都感到吃驚。

  「是嗎?」他心中的渴望又被引起,四十三歲的人竟想接近二十歲的少女,這不能說很正常。

  「你——似乎有點怕我,你在躲避什ど?」她再問。

  「亦築,」他深深吸一口氣,用力把車煞住,她望望,是在羅斯福路和T大交叉口上。「大孩子的哥哥想請你去夜總會坐坐,你要躲避?還是拒絕?」

  亦築呆了一下,這是她渴望的,從第一眼看見他,她就有親近他的念頭。可是,她也無法不擔心——擔心些什ど呢?似乎他們之間有許多亂糟糟的關係,有黎群,黎瑾,還有雷文,哦!別想他們,也別再擔心,有些時候,女孩子需要自私些,大膽些,尤其在感情上。

  「我該拒絕嗎?」她盡力使聲音自然。「可是我記得你說過有事!」

  「有事嗎?」他瀟灑的笑笑。「留著太陽出來時再做吧!」

  汽車重新向前駛去。黑暗中,亦築的眸子像一顆閃亮的寶石,她雙頰發燙,全身每一個細胞都那ど興奮。雷文的約會,黎群的邀請,從來不像今晚這ど令人心醉,和一個你喜歡的男孩在一起,竟有這ど大的喜悅?哦,天——她喜歡了他——之諄,那風度翩翩,漂亮又瀟灑的中年人?那曾有一個破碎了的美夢的黎園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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