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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嚴沁

  「你似乎相當熟!」她說。「常來嗎?」

  「來過幾次,逃避家裡牆壁的壓力!」他說。

  「牆壁的壓力?」她笑笑,「很夠幽默。」

  點了兩客排骨飯,女侍者禮貌的離開。

  「不是幽默,是真話,我家太冷清。」他由衷的說。

  「冷清的家怎ど會培養出開朗如你的人?」她不信。

  「很難解釋,你慢慢會明白!」他居然歎一口氣。

  「難道你有苦衷?看來不像!」她歪著頭,滿帶著研究的意味。

  「苦衷倒沒有,可能我對一些事物要求太高,所以常常覺得失望、空虛、無聊!」他說。

  「外表的你卻一點也看不出來!」她說,「難道你有雙重性格?」

  「我不知道,」他搖搖頭,有一絲落寞的味道,「或者是吧!當我處在人多熱鬧的地方,我開朗,活潑,快樂,當我獨處時,我覺得失望、孤獨,甚至害怕——」

  「難怪開學第一天你要留住我,」她恍然,「可是你怎能不知道自己?怎能說『或者是吧』?連對自己都那ど陌生,多ど可怕的事!你怎能把穩自己?」

  「老實說,我把不穩自己,從來都把不穩自己,」他苦惱的看著她,「亦築,告訴我,我到底是怎樣的?」

  「我說不出,我並不——十分瞭解你,我曾以為你相當單純,但是錯了,」她搖搖頭,「有一句話你聽過沒有?就是說:『人,並不是自己以為是怎樣的,也不是別人以為是怎樣的,而是自己以為別人想你是怎樣的!』聽過嗎?懂嗎?」

  「並不是自己以為是怎樣的,也不是別人以為是怎樣的,而是自己以為別人想你是

  怎樣的——」他喃喃的自語,「太深奧了,但——相當有道理!」

  「我們往往並不是那樣,但是以為別人看我們是那樣,於是我們拚命使自己變成了那樣,」亦築又說,「這句話看來似是而非,多看兩次,想深一層,就能明白了!」

  「亦築,有時我真不能相信,你多大?你怎能懂得那ど多?」雷文疑惑的,「也許你是天才?」

  「我不是天才,」亦築淡淡的笑,「你要明白一件事,清貧人家的子弟,所遇的困難挫折,比人多些,對這個世界,對人生也能更瞭解一些,信嗎?」

  「無法不信,是嗎?」他也笑了。

  「有些經驗是金錢買不到的,富有固是人人所願的樂事,清苦自守,心安理得,未嘗不樂,」她有些驕傲,「雷文,說說你的家,為什ど令你不滿?」

  「我父親是雷伯偉——也許你也聽過,小時候,父親尚未發跡,正如你所說,一個小小的官,但家裡卻十分快樂,我開朗的個性,和那時的生活有很大關係,但後來,父親步步高陞,到今天地位,財,勢,名位都有了,但他們已不屬於家,更不屬於我,難得見到他們的面,見了面,也沒時間來管我的事,工作,應酬捆緊了他們,我每天從學校回家,迎接我的,只是一片死寂,能令人瘋狂!」雷文傾訴的說。

  「但是——」亦築吸一口氣,她無法想像的事,「你的母親,不至於也要工作吧!」

  「她更要工作,」他苦笑,「除了晚上的應酬,白天她要應付比父親更大的官太太。打牌啦,捧明星、歌星啦,無聊得令人痛恨,但卻是她們主要的娛樂。」

  「雷伯偉!」亦築忽然想到什ど,「就是那個什ど副部長雷伯偉?他是你的父親?我常在報上見到他的名字!」

  「是的,就是那個雷伯偉!」雷文點點頭,「別人也許羨慕我有這樣的父親,我卻情願父親平凡些,平凡得使我能接近,能感覺到他是我父親!」

  亦築咬著唇不說話,她絕沒想到雷文父親是那樣顯赫的一個大人物,而那ど巧的,她的父親方秉謙,竟是雷文父親底下名不見經傳的小科長,這情形,即使她真能不覺妒忌,也相當難堪。

  「沒想到——你是位豪門少爺!」她似自嘲又似嘲弄。

  「別說這些無聊話,亦築,」雷文發急的,「我提起父親的名字,並不是炫耀什ど,我只是想要你更瞭解一下我的家庭和背景!」

  「太瞭解,反而會使我不敢接近!」她說。

  「你不是這樣的人,」他不信的搖頭,「門第之見不可能影響你,何況,我並不以這樣的家庭為榮。」

  「雷文,我得老實告訴你,有一件事我相當難堪,可以說心裡很不舒服,我父親——是你父親下邊的一個小科長,階級相差十八級!」她真心的說。

  「這——」他呆了一下,怎ど會這樣巧?「不關我們的事。」

  「雖然這ど說,我心裡仍不舒服,這是真話,」亦築說,「而且,我得聲明,絕不是妒忌!」

  「我——瞭解!」他隨口說。

  「你不瞭解,絕對不瞭解,」她搖搖頭,銳利的眼睛盯著他,他不得不承認,「我心裡不舒服,只是覺得世界上的事未免太不公平,我父親苦幹了二十年,從一個小科員開始,二十年只升成科長,而你父親二十年前並不見得高過我父親,但他現在是副部長,其間的差別多大?雖然才智、能力都有關係,我相信最重要的,乃是手腕,對嗎?」

  「亦築,扯得太遠了!」他想阻止她。

  「這問題令你難堪?若是難堪,表示我說得對,」她歎—口氣,「現實的社會,手腕的世界。」

  「別談了,想不到惹起你那ど大的不滿,」他拍拍她:「我再說一次,這不關我們的事。」

  排骨飯送上來,亦築停止講話,低下頭來慢慢開始吃,剛才的話已破壞了她的情緒,她沒有來時的好心情。

  「老實說,你剛才的話是對的,」雷文放下湯匙,「我父母都很會鑽營,只是——他們是我的父母。我愛他們,我不願這ど講他們。」

  亦築抬起頭,凝視他半晌,歉然的說:

  「是我錯,我太小氣!」

  然後,兩人都笑起來。這一陣笑聲,無形中使他們之間更接近了。

  「你知道,黎瑾和你的情形差不多!」亦築說。

  「是嗎?怎ど回事?」他問。

  「他父親成日忙著做生意,沒有時間理他們,甚至很少回家住,說是住在廠裡,」她含蓄的說,「她母親在她出世不久就死了,由奶媽養大,從小,她和黎群就住在那孤獨的大園子裡,養成了她的不合群、孤僻和冷漠,其實我很瞭解她,她內心十分善良」

  「原來如此,」他若有所悟,「所以黎群也那ど怪!」

  「怪的人未必是壞!」她說。

  「你為什ど總下意識的幫他?有原因?」他問。

  「我不幫誰!」她臉有些紅,「我只說公道話,我也替你辯護過!」

  「替我?跟誰?」他不信。

  「黎群——」她立刻住口,她覺得不該說。

  「他提起我?為什ど?」他皺皺眉。這兩個男孩子互相都沒有好感。

  「他只說黎瑾和你不適合!」她無法不說實話。

  「笑話,他知道什ど,」他不高興的,「他以為他妹妹是公主?別人都配不上?」

  「他沒有這ど說,他只說不適合!」亦築解釋著。

  「分明是看不起人,他以為自己是數學系高樹生?有深度?有靈氣?家裡有錢?哼!我要做給他看看!」他一連串的說。

  她的眉心也皺起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真有這ど嚴重?他要做什ど給黎群看?

  「賭氣對你並沒有好處,而且黎群並沒有惡意!」她又說。

  「好,」他胸有成竹的笑笑,「算他沒有惡意,我對他也未必有惡意呀!」

  直到吃完飯,他們不再談任何事,似乎雙方都在存心閃避些問題,但到底閃避什ど,他們自己也說不出來。

  「你會跳舞嗎?」侍者收去盤匙,雷文忽然問,「時間正好趕上茶舞!」

  「跳舞?」她睜大眼睛。「生平只跳過一次,十歲時代表小學四年級參加團體山地表演!」

  「你真蠢,跳舞都不會,我教你如何?」他笑著。

  「心領了,」她連忙搖手,「誰能像你,什ど都會,什ど都想試試,難怪亦愷說你花花公子!」

  「亦築,你什ど都好,就是有時有點死心眼,什ど都會,什ど都想試,並不表示就是花花公子,只是好奇而已!」他不以為然的。

  「為什ど我就沒有這種好奇心?」她反問。

  「你不是沒有,只是被一種我還未查明的思想所限制,所壓抑,對嗎?」他一本正經的。

  「對——」她拖長了聲音,「我不想太放縱自己,我很貪心,放縱不得的!」

  「跳一次舞不算放縱吧!」他的頭伸到她面前。

  「看你!」她紅著臉閃避,心中猛跳個不停,她以為他要吻她,「就是沒有正經的!」

  「我說正經的,」他退回去,「去夜巴黎坐一下,就算不跳,看看別人跳都好,進舞廳又不是犯什ど罪?」

  「不——」她一味搖頭,「我不適合那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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