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洗手間。」士廉忽然站起來,轉身就走。
他是在生氣了,心穎看得出,想不到杜非真是那樣地一個人,難怪士廉生氣,她也不高興。
「心穎,士廉好像有心事,他很少講話。」杜非看著士廉背影,壓低聲音說。
「他沒有心事,」心穎不客氣。「我想——他對你有點失望,你和以前完全不同。」
「我變了?我不覺得。」杜非摸摸自己下巴。
「或者你以前就是這樣,他現在覺得看錯了你。」
心穎說話非常直率,不怕得罪人。
「你們是指——任倩予?」杜非臉上沒有笑容。
「你自已知道。」心穎冷冷哼了一聲。
杜非沒有出聲,臉色越來越陰沉。
「那個時候我才二十歲,做錯一件事,難道就得被定下一輩子的罪?」好久,好久他才說。
「沒有人定你罪,你是最紅的武打明星,」心穎很不客氣。「只是——你從來不想這件事?從來不覺得內疚?」
杜非又沉默,又過了好久。
「我找過她,沒有人肯告訴我地址。」他頗為委屈。「人人都當我是洪水猛獸,我有什麼法子?」
「你沒有表現——誠意,一次不行找兩次、三次、四次、十次,總有人會告訴你的。」她正色說。
他呆怔一下,誠意!是啊!他怎麼從來沒想過這問題?誠意?
「你知道,我是個不用腦筋的人,我——沒有想到這麼做。」他垂下頭。
「你不能怪別人誤會你,報紙上又那麼多花邊新聞,」心穎說:「你又表現出一副漠不關心狀!」
「謝謝你這麼告訴我,」他猶豫一下。「心穎,我們是老朋友,所以我告訴你,事實上——事實上就算我找到她以後,又能怎樣呢?」
心穎眉峰聚攏,她不明白他的意思,找到以後又怎樣?他不想——重修舊好?他不想要那個孩子?
「我的意思是——事隔那麼多年,各人的生活、環境完全改變了,找到她——也很尷尬。」他又說。
「不只生活環境,恐怕感情也改變了!」她冷笑。「杜非,你真是這樣的一個人?」
杜非看見她不悅的神色,明白她話中的意思。
但——有的事不能也不便解釋,是嗎?
「我是怎麼一個人恐怕很難解釋清楚,」他慢慢的、認真的說:「只是——凡事我順其自然,我不勉強自己,也不勉強任何人,就是這樣。」
心穎凝望他一陣,忽然笑起來。
「我發覺你實在很適合當明星,杜非,你的作風,你說的話都很『明星』式。」她嘲弄的。
「也許吧!不是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嗎?」他不在意。
「你真能那麼瀟灑?你知不知道倩予的——」
「心穎。」背後傳來士廉的聲音,打斷了心穎的話。「我們該走了,是不是?」
杜非望著心穎,她原本想說什麼?
倩予的什麼?士廉為什麼不讓她說下去?
杜非的心中好像一盆火突然燃燒起來,他渴望知道心穎想說什麼,但——她站起來了。
「不是說好了去我家坐坐嗎?」杜非連忙跟著站起來。
潘家兄妹互看一眼。
「不了,下次吧!」心穎說:「今晚沒有心情。」
「說好了的,不能黃牛,」杜非又想耍一次霸道。「去我家要什麼心情呢?」
「不,我們約了人,九點鐘怕趕不回來。」士廉平靜的。
「約了誰?」杜非忍不住問。
「任倩予。」士廉大方的說。
「啊——她!」杜非呆怔一下,只是一剎那,便甩一甩頭,立刻又笑了。「可以叫她一起去我家——」
「你以為她會肯?」士廉盯著他。
「這——」杜非難堪了。
「下次,好嗎?下次一定去見杜伯伯他們,」士廉笑。「如果倩予肯,我叫她一起去。」
杜非皺眉,突然抓出一疊鈔票扔在桌上,也不理夠不夠或太多,發洩似的大聲說:「走吧!無論什麼人來我家,我都一樣歡迎,任倩予也不例外。」
是嗎?倩予也不例外。
飛機就快到桃園機場,空中小姐已賣完免稅煙酒,收拾好一切等候降落了。倩予悄悄的透一口氣,在後排找一個座位坐下。
空中小姐表面上是份令所有女孩子嚮往的好職業,薪水高,可以免費旅行,能認識許多不同國籍的人物,但是,也是辛苦的,真的辛苦。像她,從舊金山到台北,十幾小時的行程,大多數時候都得站著,還要伺候人,老實說,若非年輕,若非身體好,真是支持不住。
倩予的臉色不很好,看得出來那職業性的微笑已變得勉強,好在快到台北,快到家了,她這麼安慰自己。這次長途飛行之後她有三天假,可以好好休息,可以找士廉兄妹聊聊,可以陪百合——
一個穿機師制服的英偉男人朝她走過來,看他制服袖口的橫條——表示職位階級,可以知道他是這架飛機的正駕駛。他有一張相當漂亮的臉孔,有些混血兒的味道,三十八、九歲的樣子,不像日本人——當然他是日本人。
「倩予。」他深深的望著她。「累了?嗯?」
「啊!大澤!」倩予挺一挺腰。「要降落了你還出來?」
他是倩予的男朋友,日本籍的飛機駕駛員大澤英雄,很好聽的名宇,很有氣派,很有男子漢味道,就像他的人一樣。大澤英雄。
「怕等一下沒時間、機會跟你講話。」他是用英語和倩予交談的。他的英語也沒有日本味,很好、很流利。「我得飛去香港和新加坡,明大下午才回台北,你等我。」
「明天晚上一起晚餐。」她點點頭,溫柔的笑一笑,非常善體人意。「我自然等你。」
他眨眨眼睛,用手拍拍她的肩,轉身回駕駛艙。
「好好休息。」他留下的一句話。
倩予微微一笑,望著大澤離開的背影。大澤是個很好的男人,他的職業性方便並沒有使他成為國際浪子,在眾多的機師裡面、他可以算是最正派、最潔身自愛的一個。他是在歐洲唸書的,生活習慣和作風沒有日本味;最主要的,他對倩予一往情深,一直很照顧她,倩予常常和他在一起吃飯、跳舞,在國外時——若同一班飛機,也結伴遊覽、觀光,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愛他,真的,他們在一起顯得融洽自然,卻沒有當年和杜非的激情。
和杜非的激情!杜非。
她閉上眼睛——她不知道為什麼,每思及這名字,她總有莫名其妙的逃避心理,閉上眼睛也是逃避的方式,只是——她也明白,這是自欺欺人,往事能逃避得了嗎?
她感覺到飛機輪胎著地了,連忙站起來,客人離開時,她還得站在機門說再見。
經過一連串的招呼、祝福,她終於完成這一次的任務,走進機場大廈。
中午時分,旅客並沒人山人海,雖然各組海關人員有一部分去午餐,卻不見長龍。倩予很輕鬆的提著她的小旅行箱,和另幾個空姐一起步出機場大廈,航空公司接送她們的專車也來了。
「大澤明大回來,嗯,任。」一個日本籍空中小姐似羨慕的問。「你們約好了?」
倩予看她一眼,不置可否的微笑。那個日籍空姐一臉孔的「肥水流入外人田」的模樣實在好笑。
正待上車,一輛最新型,在國外也不多見的「保時捷九二六」吱一聲停在旁邊,車門一開,跳出一個又高又帥的男孩子,男孩子雖然只穿了件牛仔褲,卻有一種不凡的光芒,非常耀眼。
倩予只望了一眼,心中巨震,她連上車也幾乎忘了,這——這不是杜非?
杜非也看見了倩予,畢竟只有幾尺距離。他臉上連連起了變比,似驚愕、似意外、似喜悅,只是一剎那,他收斂了,只剩下眼中那抹難懂的神色。
「還不上車?任。」日籍空姐推一推她。
倩予似乎從一個極短暫的夢裡驚醒,急忙垂下頭,不聲不響的鑽進汽車。眼角還能看到,杜非仍站在那兒,想招呼又猶豫著。
並沒有太多機會,倩予坐的車很快就開走了,她不敢往回望,她不知道杜非走開了沒有,她不是個愛回頭的人,而且——回頭又如向?時移勢易,大家都不再是以前那個無知的少男少女,大家都另有生活,另有經歷。
「那個男孩是誰?」日籍空姐真多事。「他眼睜睜的望住你,好像想把你吃掉,你們認得?」
「哪個男孩?我可不認得。」倩予皺眉。
「那個開『保時捷』的呢?我想他是認識你,要不然就是對你一見鍾情。」日籍空姐還在說:「他那神情——哎,我們車子開了好久他還望得發呆,你沒看見嗎?失魂落魄的。」
「我累得只想睡覺,哪有空看男孩?」倩予閉上眼睛。
「你失去一個好機會,那男孩子好帥,比大澤年輕多了。」日籍空姐還在囉嗦。
倩予不再出聲,心中卻翻起了陣陣漣漪。杜非真是那樣望看她?其是目不轉睛?真是失魂落魄?會嗎?杜非?現在是千萬人崇拜的偶像,當年硬著心腸叫她不要孩子的那個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