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離開陸軍官校,在偶然間走進了電影圈,就這麼莫名其妙的紅起來、忙起來,倩予和孩子的事就漸漸地淡忘了——也不是淡忘,是沉入心底。他哪有那麼多時間想這些呢?何況——他是粗枝大葉的人,除非事實擺在眼前,他很少去用腦筋。
他是找過她的,找不到有甚麼法子?別人也不肯告訴他,當他是個害人精、負心人,也罷!由得別人怎麼想吧!事情己經弄成這樣,他也沒法子了。而且——圍繞在他身邊的女孩子又那麼多,正派的、邪牌的、新潮的、純情的,他實在沒什麼時間,也沒什麼機會,若不是今夜碰見了倩予,她也只 不過是他心裡的一個影子而已。
他對她是心存歉疚的,當年青梅竹馬的感情,他得到她的全部,弄出了事他卻沒負責,雖說逼於環境,但——但——心裡總是過意不去,所以他去找她,希望能給她一點補償——
是補償,當時他是這麼想的。經過這幾年,大家的生活環境都已變譴,自然不可能再拾回以前的日子、以前的感情了。他只是——給她一點補償,或者是金錢上的——他是有點卑鄙,是吧,他自己都這麼苗想。
倩予的一生因他而改變,他卻只想到金錢補償?難怪巷子裡的人都視他為洪水猛獸,什麼都不肯說了。
倩予——現在真和士廉在一起嗎?很有可能,士廉一直是喜歡她的,杜非知道。他們一定是在美國,否則怎會這麼巧的在四年後的今天同時出現?是命運吧?又讓杜非碰個正著,這——
杜非已經又從台北回到了別墅,把車駛進花園,進了屋子,看見小周果然坐在那兒等他。他心情浮躁,什麼人也不想理,大步就衝回臥室。
士廉和倩予回來了,那麼——當年那個孩子是不是也跟著回來?是男?是女?該有三歲多了吧?長得像誰!跟誰姓?潘?任?
心中火辣般的難受,冰冷的蓮蓬頭噴出的水也不能使他舒服,那個孩子——那個孩子該姓杜,是吧!是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
☆ ☆ ☆
一連串的酬酢,一連串的拜訪,然後,士廉終於安靜下來,那已是回國後的半個月了。
他開始可以有一點自己的生活,可以有時間運用一下思想,可以看一點書,和父母、妹妹心穎聊一點家常,這才是他回國的目的。
他只能回國兩個月,暑假過完,他就要回美國開始他在哥大的副教授生涯。這次他不必單獨回去,因為四年前考上東海大學的心穎已經畢業,今年就可以跟他一起去美國唸書了,有心穎作伴,他的生活不會再那麼寂寞、單調了吧?
台北的改變真大,好像突然之間人人都發了財似的,到處都有暴發戶似的人,實在有點令人不慣。好在酬酢已告結束,他可以過幾十天清靜的日子了。
剛過去那半個月實在可怕,也是浪費,每晚大魚大肉,吃得他麻木兼反胃,他絕沒想到回國後有這一招的,心理沒有準備,也就特別難捱。
好在過去了,真的,好在過去了。
「我這人大概虛不受補,油膩吃多了反而難受,那麼多人請客,真出乎我意料之外。」士廉說。
正在看報的心穎看他一眼,笑得特別。
「你是歸國學人,是衣錦榮歸,這原是錦上添花的時代,」她諷刺著。「就差在爸爸應該登段啟事。」
「登什麼啟事?」他不明白。
「在報上顯眼的地方刊登紅字,祝賀潘士廉得博士學位啊!」心穎大笑。「荒謬!你想讓我出醜?全台灣只有我一個博士?」他說。「什麼荒謬?你少見多怪,」心穎瞪眼。「不知道有多少父親替兒子登,多少部屬替上司的兒子登,多少親戚為了拍馬屁也登,真是精采百出。」
「真有這樣的事?」士廉推推眼鏡。 「騙你的是小狗。」她笑。「我若得到博士,嘿,說什麼也自己登個啟事過過癮。」
「這——也不是拿來炫耀的事,唸書原是份內的事,有什麼特別?」她說。
「記得嗎?哥哥,四年前你差一點說下出國去做份內的事了。」心穎打趣。
士廉皺皺眉,臉也紅了。
「我只是想幫忙。」他說。
「如果不是倩予,阿貓阿狗看你幫不幫?」心穎說。
「我自然不能同阿貓、阿狗——結婚。」士廉說。
「喂!哥哥,你和倩予很有緣份,一回來就碰到了,說不定正是天賜良緣哦!」心穎說。
「不要開玩笑。」士廉搖搖頭。
「真話,誰開玩笑?」心穎叫。「倩予今天從舊金山回來,是不是?她會打電話給你的?」
「是——她要帶我去看看那孩子。」士廉說。
「倩予是了不起,那孩子並沒有拖死她,實在不簡單。」心穎若有所思。
「人應該如此,難道受一點挫折就倒下去嗎?」士廉說。
「她很堅強。」心穎點點頭。「不過——四年前我絕對想不到有今天的情形。」
士廉想一想,猶豫一下。
「你——見過杜非嗎?」他問。
「看過他的電影,他是王牌武打明星。」心穎聳聳肩。「人也見過幾次。」
「他還認識你?」他問。
「為什麼不認識?杜非可不是忘本的人。」心穎說:「還是和以前一樣有說有笑啊!」
「他——沒有問起倩予?」他問。
「問過,可是我們沒有人知道。」心穎說:「後來他也就不提了。當然啦!追他的女孩子數以百計。」
「他——只是問問?沒有找她?」士廉又說。
「誰知道?也許他找過,但倩予避開他,台北那麼大,實在難找。」她說。
士廉望著心穎一陣,慢慢搖頭。
「心穎!你好像很幫著杜非,你覺得他當年沒有錯?」士廉頗不以為然。
「我只是他的影迷。」心穎笑。「而且——哥哥,當年一時之錯,而且逼於無奈,他不該被定下一輩子的罪吧?」
「我不知道,這話——倩予才可以回答。」他說。
「倩予根本不恨他,你看不出?」心穎說。
「倩予善良。」他點點頭。
「我想——或者她還是愛他,初戀哦!」她笑。
士廉有一點變色,沒有再出聲。
心穎是個精靈的傢伙,立刻知道為什麼。
「抱歉,說錯了話,」她迅速說:「我是開玩笑的,這麼多年來倩予會避開杜非,當然不想再重修舊好。」
「一次傷害已經夠了,她不傻。」他說。「聽說——」心穎眨眨眼。「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總得告訴你,聽說倩予有個駕飛機的男朋友,她同事,是日本人。」
士廉眉峰迅速聚攏,好半天才說:「聽誰說的?而且——為什麼告訴我?」
「那天在夜總會,倩予她媽媽告訴我們母親大人的,」心穎說:「我是給你一點心理準備。」
「我要什麼心理準備?她的事——與我有什麼關係?」他說得非常生硬。
「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啊!」心穎促狹的笑。
士廉不響,陷入自己的思緒中。
他覺得倩予就像湖水,自己是湖水上的一葉輕舟,根本漾不起一絲漣漪,四年前如此,四年後的今天也如此。杜非,甚至那個日本飛機師都和他不同,他們能激起湖水中的波浪,是不是?
「在想什麼?不高興我的話?」心穎問。
「我是這麼小心眼兒的人嗎?」士廉透一口氣,淡淡笑了。四年前可以輕輕放下的事,今天自然也行,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想不想去見杜非?」她忽然問。
「他——」土廉猶豫了。「不知道他的改變大不大?我——寧願記住他以前小頑皮的模樣。」
「現在只不過從小頑皮變成大頑皮罷了,」心穎笑。「杜非就是杜非,永遠是那副樣子。」
「他怎麼會從陸軍官校出來?又怎麼成了明星的?」士廉好奇的問。
「為什麼不去問問他本人?」心穎說。
「如果有機會,我會問。」士廉說。
「我有他家裡電話,要不要打去找他?」心穎熱心得很。
「他搬去哪裡?和父母」起?」他問。
「靠近北投一幢好漂亮、好漂亮的別墅。」她說:「杜非是個孝順兒子,全台灣的人都知道。」
「大概做給影迷們看的吧!」他說。
「為什麼這樣說?杜非雖頑皮,但從小對父母就不錯啊!」心穎很意外。「你對他有成見。」
「一個孝順的兒子沒有理由——那樣對倩予。」他沉聲說,當年的事他不能諒解。
「他有什麼辦法呢?要去官校,又沒錢、又小,」心穎不以為然。「倩予都不怪他。」
「今天呢?今天他有足夠的條件,為什麼不來找倩予?找——他的孩子?」士廉忿忿不平。
「他找過。」心穎說:「只是沒人知道倩予在哪兒。」
「如果有心做一件事,我不相信做不到,」士廉冷然說:「而且——他周圍有數不清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