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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嚴沁

  杜非沒出聲,卻坐在車上等小周坐上來。

  「想去哪兒?我陪你。」小週一臉孔的討好。

  「哪兒都不去,回家睡覺。」杜非發動汽車,一踩油門,「保時捷」如飛而去。

  「也好,」小周善於察顏觀色,見風轉舵,是標準吃電影飯的人。「明天拍早班,是不是?」

  「你比我清楚是不是,導演叫你來盯著我的?」杜非不是傻瓜。

  「哎,杜老大,杜非少爺,你燒了我吧,受人錢財不能不做事啊!」小周嬉皮笑臉的。「萬一——萬一你忘了,整組人的開銷不就浪費了?老闆再三交待我的,就算你打我,我今夜也跟定你了。」

  「你挨得起我一拳?」杜非終於笑起來。

  「我挨不起你一根小指頭,你的功夫——嘿!不是亂蓋的,影圈裡哪個比得上?」小周誇大的說。   

  「省省吧!你的馬屁我聽厭了。」杜非說。

  「杜非,就只有你能看穿我,我真服了。」小周說。這種人任何一句話都是訶人歡喜的。

  杜非笑著搖頭。在這現實得殘酷的圈子裡混了兩年,什麼人他沒見過?什麼事他沒聽過?今天他紅,他的電影賣錢,他就是老大,就有人跟著拍馬屁。明天萬一票房跌下去了,誰又會多看你一眼?

  「小周,你到底有沒有名字?任何人都叫你小周,你也有三十了吧?十六歲的小妞都這麼叫你,你不會難為情?」杜非說:「到底你叫什麼?」

  「哎——」小周實在意外,杜非怎麼會問這個問題。「當然有名字,我叫周信義,信用的信,義氣的義,只是大家叫慣了小周,我也由得他們去,你不問起,我自己都幾乎記不起這名字了。」 

  「就有你這種人。」杜非搖頭。

  「我是小人,名字不重要,叫阿貓阿狗還是我,永遠跟在別人後面搖尾巴,」小周說著也有點悲哀了。「我能有你十分之一的本事,別人也會記得我名字了。」

  「看你,婆婆媽媽的還傷心了呢!」杜非大笑。「以後我叫你周信義,行了吧!」

  「謝謝你,杜非。」小周第—次露出了真誠,像他這樣的人,也真不容易。「無論如何——我很感激。」杜非轉頭看他一眼,憐憫之心動了。「我們去喝杯酒吧!」他說:「反正也不晚。」

  「不要為我而去,你休息重要。」小周說。杜非不語,「保時捷」停在統一飯店門前。一個門僮迎過來,一看是杜非,連忙堆起笑臉,也不干涉車子停在門前了。

  「杜非先生,請,請。」門僮巴結的。

  杜非大搖大擺的走進去。他是首席武打明星,他有這個大搖大擺的資格。

  「去大酒吧!」杜非說。

  小周唯唯諾諾的跟在背後,他已習慣做人尾巴了。

  「周信義,」杜非倒是坐言起行,不再叫他小周了。「你撈這個助理製片,多少錢一個月?」

  「總是有萬兒八千的,」小周打看哈哈。「不過也不是時時有得撈,沒片子拍時就在家喝西北風咯!」

  杜非皺皺眉,他是個熱心的男孩子,也講義氣,他就是聽不得別人可憐兮兮的事。

  「才萬兒八千?」他想一想,仰頭一口氣吞下那杯酒。「這樣吧!你不如跟我拍戲,當武師。」

  「當武師?我哪兒有資格,」他苦笑。「說真的,叫我捱打倒是會的。」

  「捱打也是種本事,」杜非笑了。「無論如何總比現在好,三、五萬是不成問題的,弄得好每個月十萬八萬的,你自己考慮吧!」

  「你杜老大一句話,我跟你,還考慮什麼呢?」小周到底是見過場面的人。

  「明天我會通知導演。」他再喝一杯酒。「走吧!太晚了,明天我沒精神打。」

  「是是。你也真夠辛苦,明天好像有兩組戲吧!」小周是仔細的。

  「兩組。」杜非扔下了錢就站起來。「對了,另外你還可以幫我忙排期,你知道我沒有這個耐性。」

  「交給我辦,」小周把胸口拍得劈劈啪啪。「錯不了。」

  才出大酒吧,就看見電梯裡走出幾個人,下意識的,杜非就停住了腳步,呆怔一下之後,立刻機警的縮回酒吧。

  「怎麼?是對頭?」小周壓低聲音問。

  杜非不響,眼睛中有著奇怪、難懂的光芒,臉上的神色——也特別得很。又似驚愕、又似意外、又有悔恨、又有歉疚,小周簡直看呆了,是——什麼人呢?

  他伸出頭,看到幾個男女。

  很普通的幾個男女,有老的,有年輕的,就像是家庭聚會,誰呢?杜非為什麼要躲開?那個年輕男孩子長得斯斯文文的,一臉的讀書人模樣,絕不可能是對頭。那個女孩子——啊!是了,莫非是杜非的什麼人?她非常漂亮、非常耀眼,只是,她有絕對不屬於電影圈的氣質,杜非可是為了躲她?

  直到他們六、七個人走出統一飯店,直到他們的影子消失在電動玻璃門外,杜非才透一口氣,神色漸漸恢復正常,慢慢地走出去。

  「是什麼人?杜非。」小周試探著問。有關心、有好奇,他不相信會有杜非怕見的人。

  杜非不響,逕自拉開車門跳上去。

  小周自然不敢再問,心中再好奇也只能忍著,杜非是他的財神爺,他不取得罪。

  杜非把汽車開得飛快,快得——令呼吸都幾乎不暢,而且從上車到回家,他一句話也不說,沉默得令人沒辦法不懷疑,剛才那些人是誰?是誰呢?怎麼如此這般的影響了杜非的情緒?車子停在杜非靠近北投的漂亮別墅外,他沒有駛進花囿,坐在那兒猶豫片刻。「你先進去睡覺。」他對小周說。

  「你呢?」小周立刻問。 「我到台北去一趟,一個鐘頭回來。」他沒有表情的說,但語氣堅定。 「我陪你。」小周立刻說。倒不是為了巴結,職責所在,明天一早要押著杜非去拍戲。

  「下車。」杜非沉聲說。

  「杜老大——」小周苦巴巴的。

  「你要我扔你下去?」杜非的口氣很不好,他——無端端的發什麼脾氣?喝酒時還好好的——那幾個人!

  「好,好。」小周不敢不依從。「我在家等你,你回來我才睡,杜非,明天早班——」

  杜非根本不理他,「保時捷」刷的一聲就消失在黑暗中。

  他臉色還是不怎麼好,乍見任倩予——是她。肯定的是她。那一段始終埋在心底的往事猛烈被掀了起來,身體裡的五臟六腑都在翻絞,她——怎麼突然出現了?四年來她音訊全無,彷彿從世界上消失了一樣,剛才——若不是旁邊有她的父母,有潘士廉一家人,杜非真不敢相信就是她。雖然只看了幾眼,但——她變了好多,好多,豐腴了、成熟了、穩重了,比以前更漂亮,舉手投足之間充滿了自信。她從哪兒跑出來的?這四年裡她做了些什塵?看情形她生活得不錯,又和潘士廉在一起——

  杜非心裡有難以言明的情緒,又是嫉、又是羨、又是愧,亂七八糟的令他不能平靜。

  倩予和士廉在一起,他們——他們——士廉不是出國了嗎?怎麼又在台北出現了呢?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如此湊巧的被杜非碰到?還有倩予——這幾年來,倩予難道也在國外?和士廉一起?

  想到這裡,杜非幾乎把不穩駕駛盤。他找過倩予,真話,但是她全家都搬走了,他們那條巷子裡沒有人知道她們家搬去哪兒,連士廉父母,甚至潘心穎也不知道。他們是故意不告訴他的,是嗎?是嗎?倩予根本是和士廉在一起,他們——

  杜非的車子停在那個熟悉的巷口,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有種說不出的複雜滋味。這是他生長的地方,他在這巷子裡度過童年、少年時代,他在這兒有過非常美麗的時光,還擁有愛——離開四年,不是第一次回來,巷子裡的一切也沒什麼改變,但感受卻是那麼不同。

  他看見了任倩予,今夜。

  已是深夜,家家戶屍都休息了,只有巷尾的潘家還亮著燈,顯然剛回來不久,士廉當然在裡面,他已是學成的歸國學人了,是不是?倩予呢?也在裡面?

  臉上一陣熱辣辣,好家被人刮了一巴掌,倩予和他——現在她卻和士廉在一起,他——猛一踩油門,汽車像箭般的射出去,剛才那一剎那,他幾乎忍不住想衝進潘家。

  真的,差一點就忍不住,他只能把一切情緒發洩在汽車上,「保時捷」的速度令人害怕,即使半夜,那情形也是驚人的,似乎隨時都可能發生意外。

  他不知道,真的從來不知道他還會嫉妒,而且嫉妒的這股強烈。

  當年他去陸軍官校時並沒有怎麼把倩予放在心上,她來信說有了孩子,他寄去一萬塊台幣,叫她把孩子弄掉,錢是辛苦借來的,當時他有什麼資格養老婆、孩子?但是倩予把錢寄回去給他,從此就沒有了消息,她保留了孩子?或是弄掉了?四年來他始終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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