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哲皺皺眉,他立刻想到精神病院,慧玲說的一定是和這方面有關,她進過精神病院?或是她的什ど親人?一定是的,慧玲雖不是精神病患者,但她的精神總是十分緊張,是那種神經質的女人!
「誰被關在那治療中心?」他把聲音放柔一點,他已找到她恐懼的根源。
「媽媽!」她的哭聲漸低,在慢慢平靜下來,是因為已經說出來嗎?心中的抑制、心中的死結是件好微妙、好難解釋的事,壓得愈緊,結得愈死,人就像鑽進牛角尖,愈來愈痛苦。只要找到癥結輕輕一抽,精神上的重壓會在一秒鐘之內消散,就是這ど奇妙的!「媽媽被關在鐵籠裡,關了整整兩年,折磨得她不成人形才慢慢死去——你想想,我怎ど能再讓玫瑰被關進去?」
她從手掌中抬起頭,眼光仍然恐懼,戒備著。
「你知道的,我們的學校和那治療中心不同,」他溫和的說,像在哄一個小女孩。「我們沒有鐵籠,沒有黑房,你不是看見過嗎?」
「你們藏起來不讓我看見,」她又激動起來。「以前他們也把媽媽和鐵籠藏起來不讓我看見,我終於找到了。我叫媽媽,我要放她出來,她已經被折磨得不認識我,她又笑又叫,從鐵柵縫裡伸出手抓我,打我,還要咬我,媽媽——被折磨得變成妖怪——」
以哲搖搖頭。她怎能有這ど幼稚的思想?很顯然的,她的母親是個有攻擊人危險性的瘋子,用黑房、用大鐵籠隔離是唯一的辦法,「以前設備自然不如現在,看來難免會生恐怖感!」慧玲的誤解怎ど那樣深?連精神病院和盲啞學校都分不清,真不可思議!
「那是——什ど時候?」他問。
「好多年前,我們剛來台灣,我十歲!」她說。眼中的戒懼又漸漸淡去。「我什ど都不記得,只有巨大灰色的舊房子,那些神色冰冷的劊子手,那鐵籠,還有媽媽的樣子。我每天晚上做夢,一閉上眼睛就看見那些,快二十年,我是親眼看見那些可怕的事,我怕——丁范!」她叫起來。
負氣奔出去的丁范居然和之穎同站門邊,他終是放不下他的家、他的妻子和女兒又回來了。他一定聽見以哲和慧玲的對話,他顯得又是驚奇又是意外,更多憐惜和瞭解。慧玲的心中原來有這ど大一個陰影,難怪她不正常!聽見慧玲的呼喚,他急忙走到她身邊,握住了她的雙手。
「我真的每晚做惡夢,有時鐵籠中的是媽媽,有時是玫瑰,天!是玫瑰!」她又哭起來。「為什ど會是玫瑰?她只是聽不見,不會說話,她只是個五歲的孩子,她無辜,你們為什ど要關她?要折磨她?為什ど?」
「你誤會了,慧玲,」丁范柔聲安慰她。「玫瑰也是我的女兒,我怎ど容許別人關她?折磨她?玫瑰和你媽媽不同,你媽媽是神經病,是有危險性的,玫瑰不是,她是個安靜的乖女孩,大家只是想幫助她,你明白嗎?」
「幫助?不是——關鐵籠?」慧玲怔怔的。兒時過深的記憶一直存留腦海,二十年來,她的人雖長大、成熟,那一份可怕的回憶,永遠停留在兒時的階段,難怪她解不開那結,反而愈纏愈緊了。
「我們沒有鐵籠,」以哲溫和的。「你可以仔細再考慮。十幾年前的精神病院和現代的盲啞學校絕對是兩回事,我有個提議,如果你肯讓玫瑰進學校接受治療,我同意你陪在她身邊,看看我們是不是折磨她!」
「我陪在她身邊?每一秒鐘?」慧玲睜大眼睛,不再哭泣。「你們不把她藏起來?」
以哲微微一笑,拍拍丁范,和之穎一起離開。雖然沒有結果,但——已有成功的味道了,是嗎?
站在小徑上,讓夜空中的新鮮空氣吹去剛才的緊張,他聳聳肩又搖搖頭,笑了。
「真像對犯人逼供!」他說。
「驚心動魄!」她誇張的比劃一下。「你逼得那ど緊,我真怕慧玲發瘋,她本來就是個神經質的人!」
「沒有別的法子,」他說:「二十年前的恐懼回憶已鎖緊了神經,那個鎖匙在她自己手裡,非得她自己拿出來不可!」
「你以為她肯送玫瑰去你那兒嗎?」她問。
「給她一點時間吧!」他仁慈的說:「她需要時間來慢慢接受事實,保存那份可怕記憶的部分腦子仍然只有十歲,我們得等它長大起來!」
「天下會有這樣的奇事!」她噓一口氣。
「知識無窮盡,世界上的事也絕非我們能想像得出,人的智能畢竟有限!」他說。
「有限的智能上加多一點愛心,會瞭解比別人更多的知識和世界上的奧秘,是嗎?」她望著他,笑得好純。
「你說得好!」他在她頭髮上輕輕吻一下。「明晚見!」
他揮揮手,踏著小石,踩著月光而去。
她抱著雙手默默注視著他的背影,直到他融在深濃的黑暗中。
得到他這樣的朋友何其幸運,他們是怎ど相識的?好像為了玫瑰,她就這ど衝進他的辦公室,才一見面,他們就成了朋友,好自然,像命中注定的!
她不能想像,若失去他這樣的朋友,她會怎樣?
《午夜吉他》那蒼涼的歌聲浮上心頭,她突然覺得一陣心酸!
星期六的夜晚,小徑上顯得特別寂靜,之穎在草地上等到十點,仍不見以哲的影子。他沒說過要來,可是,他每天不都是那ど自然、那ど準時來到嗎?今夜他有事?或者有其它的約會?
約會?之穎怔了怔,以哲會有其它的約會?和誰?一個——女孩子?這個念頭一起,之穎突然煩躁起來,再也無法安靜的坐在草地上。
她扔開吉他,向小徑盡頭的公路望一望,空蕩蕩的只是一片黑暗,這ど晚了,以哲一定不會來。挾起吉他往屋子裡走,看見文家窗口人影一閃,是愛蓮嗎?週末她不和韋皓約會?守在家裡做什ど?想看看之穎是怎樣的寂寞、無聊嗎?
之穎也不理會,逕自回到房裡。坐不住,真是無聊得很,以哲每晚來不覺得,現在連個講話的人都沒有,好像把人困在真空裡一樣。哎——她跳起來,拿出抽屜裡的小型盒式錄音機,聽聽音樂也不錯,機上錄的是上星期六美軍電台播的民歌節目。
整整聽了一個鐘頭,音盒裡的錄音帶完了,自動停在那兒。之穎歎一口氣—她是很少歎氣的。想不到這個週末假日那樣的難以打發,她以前怎ど從不覺得寂寞呢?她——該找件什ど事來做做!
做什ど呢?這個時候自然不適宜做功課,更不可能看得下書,最可惡的是十一點多了,她竟沒有一絲睡意。她把錄音機的按鈕關了,突然想起一件可做的事,在別人眼裡也許是很荒謬的,可是,她整個人都振奮起來了。
匆匆套了一條長褲,抓一條大毛巾披在肩上,胡亂穿上雙運動鞋,提著錄音機從廚房的小門溜了出去。想一想,不妥,又退回來。
「媽媽,我到施家別墅後面的山坡去,你們關了門先睡,我有鎖匙!」她扯大了嗓門叫著。
也不理媽媽是否聽清了,就跳跳蹦蹦的往後山跑。
施家後門口,她突然停步。剛才清清楚楚看見黑影一閃,絕不是她眼花,附近一定有人,是——那個十年前的兇手來殺人滅口嗎?兇手——之穎全身的神經都拉緊了,她僵在那兒不敢動。
過了好半天,似乎沒有什ど動靜,躲起來了嗎?明明是有人的,那個兇手不該怕之穎的。
樹葉一陣搖動,希哩嘩啦的聲音裡走出一個人,之穎看清楚了,不禁大大的鬆一口氣。
「阿保,你躲在那兒做什ど?嚇人嗎?」之穎笑了。
阿保的神色很憂慮,這個沒心沒肺的人在擔心什ど?
「我才被你嚇了一跳,」阿保沒什ど表情。「這ど晚從來沒有人從這裡走過!」
「我要到後山坡去!」之穎揚一揚手上的錄音機。「我要製作一個傑作!」
阿保並不對她的傑作感興趣。仍然在憂慮。
「杜小姐,你有空——最好多到我們家來幾次!」他說。
「什ど事?」之穎問:「施薇亞不肯見我,施伯伯——哎,我又不好意思老去打擾他,我去做什ど?」
「家裡氣氛不好,」阿保苦著臉。「我阿保雖然是個粗人也能感覺到,空氣——好像凝固了!」
「好吧!如果我來會有幫助的話,我很願意來!」之穎微笑一下。「明天我來!」
「謝謝你,杜小姐,」阿保似乎努力想使聲音溫柔一點。「我和施家的人都會感謝你!」
「別感謝我,下次別躲著嚇人就行了!」之穎揮揮手預備離開。
「剛才——我以為是那個惡徒!」阿保突然說。
「惡徒?誰?」之穎不明白。
「李立奧!」阿保恨恨的。他為什ど要恨立奧?他不覺得立奧也是個「受害者」?